汪曾祺老先生一生不写长篇小说,他篇幅最长的《大淖纪事》,有人把它归入短篇小说。
下面是他对小说写知的精辟论述。值得我们在写作中学习、领悟、参考、借鉴。
下面分话题列述。
* 短,是现代小说的特征之一。
短,是出于对读者的尊重。
* 现代小说是忙书,不是闲书。
现代小说不是在花园里读的,不是在书斋里读的。现代小说的读者不是有钱的老妇人,躺在樱桃花的阴影里,由陪伴女郎读给她听。不是文人雅士,明窗净几,竹韵茶烟。现代小说的读者是工人、学生、干部。他们读小说都是抓空儿。
他们在码头上、候车室里、集体宿舍里、小饭馆里(在公交车、地铁上)读小说,一面读小说,一面抓起一个芝麻烧饼或者汉堡包(看也不看)送进嘴里,同时思索着生活。
* 现代小说要符合现代生活方式,现代生活的节奏。现代小说是快餐,是芝麻烧饼或汉堡包。当然,要做得好吃一些。
小说写得长,主要原因是情节过于曲折。现代小说不要太多的情节。
* 以前人读小说是想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生活,或者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生活。他要读的不是生活,而是故事,或者还加上作者华丽的文笔。
现代的读者是严肃的。他们有时也要读读大仲马的小说,但是只是看看玩玩,谁也不相信他编造的那一套。
现代读者要求的是真实,想读的是生活,生活本身。
现代读者不能容忍编造。一个作者的责任只是把你看到的、想过的一点生活诚实地告诉读者。你相信,这一点生活读者也是知道的,并且他也是完全可以写出来的。作者的责任只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尽量把这一点生活说得有意思一些。
* 现代小说的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界线逐渐在泯除。作者和读者的地位是平等的。
*(现在的作者)最好不要想到我写小说,你看。而是,咱们来谈谈生活。
生活,是没有多少情节的。
* (谈小说写景)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很优美。但那是屠格涅夫式的风景,不是人物所感受到的风景。他写的是没落的俄罗斯贵族,他们的感觉和屠格涅夫有相通之处,所以把这些人物放在屠格涅夫式的风景之中还不“硌生”。
写现代人,写现代的中国人,就不能用这种写景方式,不能脱离人物来写景。
小说中的景最好是人物眼中之景,心中之景。至少景与人要协调。现代小说写景,只要是:“天黑下来了……”,“雾很大……”,“树叶都落光了……”就够了。
* 巴尔扎克长于刻画人物,画了很多人物肖像,作了许多很长很生动的人物性格描写。
这种方式不适用于现代小说。这种方式对读者带有很大的强迫性,逼得人只能按照巴尔扎克的方式观察生活。
现代读者是自由的,他不愿听人驱使,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生活,你只要扼要地跟他谈一个人一件事,不要过多地描写。
作者最好客观一点,尽量闪在一边,让人物自己去行动,让读者自己接近人物。
* 我不大喜欢“性格”这个词。一说“性格”就总意味着一个奇异独特的人。现代小说写的只是平常的“人”。
* 有些小说让人物作长篇对话,看起来有思想,有学问,成了坐而论道或相对谈诗,而且所用的语言都很规整,这在生活里是没有的。生活里有谁这样地谈话,别人将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心想:这几位是怎么了?(话外意:是不是有点神经了?)
*(谈小说对话)对话要少,要自然。对话只是平常的说话,只是于平常中却有韵味。对话,要像一串结得很好的果子。
对话要和叙述语言衔接,就像果子在树叶里。
* 我一般地不反对在小说里发议论,但议论必须很富于机智。
带有讽刺性的小说常有议论,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 抒情,不要流于感伤。抒情就像菜里的味精一样,不能多放。
* 写小说要像说话,要有语态。说话,不可能每一个句子都很规整,主语、谓语、附加语全部齐备,像教科书上的语言。教科书的语言是呆板的语言。
要使语言生动,要把句子尽量写得短,能切开就切开,这样的语言才明确。平常说话没有说挺长的句子的。能省略的部分都省掉。我在《异秉》中写陈相公一天的生活,碾药就写“碾药”,裁纸就写“裁纸”,两个字就算一句。因为生活里叙述一件事就是这样叙述的。如果把句子写齐全了,就会改为:“他生活里的另一个项目是碾药”,“他生活里的又一个项目是裁纸”,那多罗嗦!——而且,让人感到你这个人说话像做文章(你和读者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 写小说决不能做文章,所用的语言必须是活的,就像聊天说话一样。
现代小说的语言大都是很简短的。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觉得海明威比曹雪芹离我更近一些。鲁迅的教导是非常有益的: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
* (举例说明)例如,我写《徙》,原来是这样开头的:
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
我出去散了一会步,改成了:
很多歌消失了。
我牺牲了一些字,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
短,才有风格。现代小说的风格,几乎就等于:短。
短,也是为了自己。
后记:汪老交代叙述小说的写作,涉及的内容很全面,很值得我们揣摩、学习。
感谢欣赏学习,请为汪老的精彩文字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