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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秀才姓方名远字古今,是棋盘峪里唯一的初中生。上小学时就喜欢谈古论今,就有了“秀才”的雅号。上完初中,秀才背一捆书回村了。
秀才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有时拉着二胡让村里的姑娘唱小曲。没事了,就抱着几斤重的书看。看够了,就做庄稼活路。耕刨播锄都干,和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常见他到地里种庄稼时手里常拿着个书本子边种边看。
很多人都怀疑秀才不会做庄稼活路,就去偷着看。于是,村里马上就传出一条叫人笑掉大牙的新鲜事:
秀才做庄稼活竟看着书来。
播种了,看一看播一播。于是,好几天村里都有了笑谈。
(二)
村里出了件大事。
小学校里的魏先生走了。这里的人是把老师叫先生的。
这事叫村里人难受得要死。多好的先生!咋说走就走了。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寿的话。
魏先生就是这棋盘峪村人,年纪还不大。教书的年头可长了。大约是土改的第二年,上边叫村里办学堂,他就当先生了。
那年还不到20岁。魏先生也从没进过校门,只是跟他那上过私塾的爷爷学过些字。那年他爷爷七十多的人了,耳背眼花是不能再当先生的了,就让他当了。
魏先生是极用功的,晚上跟爷爷学一些,白天再教给娃们。就这么“教学”了一年,他爷爷走了,魏先生就买了一部大字典再学再教。一教教了这几十年,村里识些字的哪个不是魏先生的学生?秀才自然也不例外。
魏先生对秀才可不怎么喜欢,这娃机灵倒机灵,就是鬼儿花哨,好提问题,而且提的问题刁钻古怪,常问的先生下不了台。
也多亏像他这样的学生少。要有两个三个,他还怎么教?
魏先生教学生,村里人是极放心的。他脾气好,从不大声喝斥学生。
学生解手了,他给解腰捆腰。学生流鼻涕了,他给擦洗擦洗,是从不嫌脏的。
最叫村里人满意的是魏先生的上课。娃们进了校门,他就大声喳呼:解手了解手了有手没手解手了。
之后,便吆喝到屋里,这一上午是再不叫出屋的,他魏先生自然也不再出屋。
他身体不好,常坐着上课。教一会,学生十遍二十遍写着生字,他就捂揉上一烟锅子烟,打着火镰点上,吃透了,再脱下一只鞋,把烟火磕进鞋里,再捂揉上一烟锅烟,把烟锅扣在鞋洞里的烟火上再吸着。
一上午下来,烟灰往往是磕半鞋。吃透烟了,娃们也把字写二三十遍。先生就一个个给娃子们批阅。
对改错字魏先生要求是极严的,每回他都要求学生把错字改100遍,之后他再一个个打100个对号或错号。
一天少下三节课,就多学十个学。一年多少?二年呢?五年呢?这笔账,家长是极会算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人早有哲言。
多好的先生!说走就走了。那会,他刚给一个学生划完99个对号。
(三)
学校是不能没先生的。公社管学校的干部来了。
这里太偏远,公家人不常来。干部问村主任狗剩,你村有没有高中生?狗剩说没有。
初中生呢?
狗剩说有一个。
干部说,叫来我看看。
秀才来了。干部一眼就看中了。
这后生很精明的,公家也没多余的先生派给你,就叫他干吧。
又问秀才:“你愿意当先生?”秀才说“愿意。”“那好!你干了。”秀才就当先生了。
(四)
走了一个老先生,来了一个嫩先生。娃们都觉得新鲜。
秀才先生一上任,一天就不再上两大节课,改上五节六节。这秀才再不像魏先生那样整天板着脸。教认字,教算题,还教娃们唱歌跳舞。最让娃们新鲜的是秀才先生竟教他们说广播里的话。
娃们觉得好新鲜,纷纷扬杨跟先生学撇腔。
秀才说,不会说普通话将来做事是很妨碍的。
说山里话人家就不懂。比方咱棋盘峪人说“下了一阵雾露毛子,曲率全一古用一古用”,外边人就不懂,要说“下了一阵小雨,蚯蚓都出来蠕动”秀才教娃们,“秫秫”叫“高梁”,“家衬子”叫“麻雀”,“姐留”叫“蝉”。教一句,娃们就撇着学一句,就笑一阵。
(五)
学校里的新鲜事,娃们家走总是喋喋不休的。
于是,家长们都知道了秀才教娃们撇洋腔了。这可不是小事。头些年讲“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那是指大学生,现如今刚上小学就撇上洋腔了,你说了得不了得?
带着怀疑,带着不满,家长们三三两两来看新鲜。无事不进庙堂学堂,那就在学校远处瞅吧。里头正在上课,嘻嘻哈哈赶集一般。
先前学生听魏先生的课,气都不可大喘的。这回呢,光听娃们叽叽喳喳麻雀开会,先生说话听不到几句。
下课了。
这一会就下课?
看,真跳舞了!
男娃女娃手拉手,笑眯眯的对眼瞅。跟电影上没二样。要命了!以前棋盘峪人看电影上有这场面都是低下头合上眼的,只有不正经的下三滥才理直气壮瞪着眼看,这回好,八九岁的娃娃学会了!
“坏了坏了,我就说姓方的这小子不地道,做庄嫁都看书本子呢。”
“昨夜里还带娃们钻玉米地呢!半夜五更的,说什么看夜猫子逮老鼠回来作文章,这不是疯了?”
“今下午就没上课,领娃娃爬山了!有背锅的,有拿米的,一个个疯疯癫癫搞野炊去了……”
村里开了锅。
(六)
家长们呼呼拉拉蹿到狗剩家。
狗剩正在吃饭,家长们夺下他的筷子:你还有心吃饭,快去撸了秀才那货!
狗剩很为难:“人家公家同意叫他干的呀。”
“还要不要咱村的娃?”
大伙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差点把狗剩淹死。
狗剩只好点点头:“找个先生也不是易事,咱村数他学问高了。我去劝劝他,他若改了邪,就算。这娃我有数。”
众人齐嚷,快劝!再不改,眼皮不眨撤了他!
(七)
狗剩来到了学校。秀才正在上课,洋腔果然猛撇。先生撇,学生撇,直撇得狗剩浑身起鸡皮疙瘩。
听完课,狗剩又问:“听说娃们还会跳舞。”
“会会会。”秀才忙不迭地点头。
“跳跳可中?”
“中。”
秀才便叫娃们跳舞,男娃女娃手拉手,脸对脸儿眯眯笑。
狗剩摇摇头,招招手,约秀才来到办公室,吧哒着旱烟开了腔。
“秀才娃,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家长的反映满我耳朵了。你想想你先生老魏先前是咋教你的,你就照他那么教吧,别再折腾娃了。”
“那可不行!”秀才斩钉截铁,“我的做法是符合规律的!古时候孔先生曰……”
狗剩任打断秀才的话,沉起脸:“什么孔先生,不就是孔老二嘛,别说他,就说你,还这么教?”
“还很不够!子曰……”
狗剩摆摆手,叹口气。
“先别曰,秀才娃,你当先生也是公家来点头的,可家长有大意见。实在没法,明日咱开村民会表表态,多数同意,你就再教!可好?”
(八)
第二天,村里召开了村民会,狗剩给每位村民发一粒黄豆,同意秀才继续当先生的,就把黄豆放在秀才身后的碗里。不同意的就把黄豆扔回狗剩面前的帽子里。
秀才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讲话。大家只顾忙着往狗剩帽子里扔豆子了,讲得什么谁也没心思听。
投票结束,秀才还在喊呢。二战后的岛国重视教育就发达了。未来的社会隔着几千里几万里两边人拿着一个机器就对着脸说话,汗毛都看得真真的。家家户户开小轿车。直讲得大家都打呵欠。讲的什么意思没人听清,只是觉得秀才嗓子有点哑。众人小声嘀咕,这娃喝水喝少了。可不,看那头发,老毛子一样,也该剃头了。
投票结果出来了,他才“咯噔”打住不讲了。
他身后的碗里放了一粒黄豆。
这粒黄豆是谁放的,实在无需动脑去想了。
村里提议,又让来福当了先生。
来福上过小学。人老实八交,因为老实,订婚几年的未婚妻都跟一个养蜂的远走他乡。
社会发展了,再不能找个晚上学白天教的先生了。
来福刚上任,村民们又去远远地瞧新鲜。
瞧过之后,都一致评论,比秀才强多了,只是比魏先生还差得远,不过时间还长,可以慢慢锻练。
众人议论着往家走。
大家更怀念魏先生,像他那样的好人好先生是绝不应该走那么早的。
秀才呢?村里不常见了,整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转了这村转那村,还不时掏出本子记上些什么。
看阵势八成是真疯了。
过了些日子,大约半年多吧,正当人们把秀才连同他的故事逐渐淡忘的时候,到县城一中给娃送学费的村里人,带回一个让棋盘峪人激灵了好几激灵的消息:
秀才在县城一中当高中老师了!
教高中?村里人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真的教高中,教语文!而且,学校院墙上“优秀教师光荣榜”上的第一幅大照片就是秀才!
棋盘峪人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大家很是不解:这是咋回事?一个初中生,就这货,他能教高中?还光荣榜第一个!
(图片网络如侵即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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