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大概是十几岁。究竟是十几岁,我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而且记忆非常清晰的,是那一年的夏天到秋天,我多次为一个骗子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那一年,我大哥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一个大男人,还没有娶上老婆,心里着急呀。我的父母似乎比大哥还要着急。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有时还唉声叹气。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于是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或者站在大门外,抬起头,看天上的云,看云朵下面,蜻蜓的飞翔。
在我的印象里,大哥的年龄到了二十九岁以后,突然停止了上升,就像池塘里一条游动的小鱼被冻在冰层里一样。 连续几年,他的年龄总是二十九岁。别人问他,他会低下头小声说,今年二十九。别人问我爹,我爹的声音 倒是很响亮。他说:“ 你是问老大?他今年二十九啦。”
我能感觉到,那几年,大哥的心里确实有一块冰,那块冰,冻结了他的年龄,也冻结了他的心情。
就在那个时候,一个黑脸的男人,开始频频出入我的家门。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皮口镇上的人,来我家,是为大哥介绍对象的。我不知道大哥跟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后来猜测,他们可能是在喝酒的时候认识的。大哥经常喝酒,还经常喝醉。这我能理解,一醉解千愁嘛。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大哥有一次喝醉了, 把我抱起来,在我脸上乱啃一气 ,啃得我哇哇乱叫。后来,一看见他摇摇晃晃走进家门,我就会远远跑开。
我听村里人说,那个黑脸的男人是个酒鬼。他跟我大哥肯定是在喝酒的时候认识的。我能想象出他们喝酒的情景。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面,打几两散白酒,买半斤饼干,一口一口,喝下去,吃下去。当时,很多人就是这样喝酒的。
酒后吐真言。我想我大哥肯定是在喝酒的时候把他的伤心事说了出来。那个黑脸的男人听完,眼睛闪闪发亮,对大哥拍了胸脯,然后,开始频频出入我的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在自己家的门]外看见那个黑脸的男人,看见他朝我们家走来。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不敢跟他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只是冲他笑笑,拧身为他打开家门。
我家的墙是篱笆墙,门是柴门。在柴门吱吱嘎嘎的响声里,他有时还会冲我笑笑。让我感到最意外的,有一次他还伸出手来,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情。
在家里等待黑脸男人到来的,除了我爹和我大哥,还有一碗荷包蛋。每次都是这样。荷包蛋里还要放上一点红糖。这是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吃上的好东西,我爹竟然舍得拿出来给他吃,看来问题是比较严重的。套用多年以后比较流行的一句话说,我大哥的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了。
村里人说那个黑脸的男人是个骗子。开始我不信,后来我信了。原因在于,从夏天到秋天,还从来没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我的家门。
村人有不少人问过我:“那个骗子,又来了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前几天来过。”
他们继续问:“又吃了一碗荷包蛋?”
我说:“吃了。里边还放了一点红糖。”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三十多岁还没有娶上老婆的人,笑待更是起劲,差一点把脑袋胀破。
他们是在取笑我,取笑我们家。我有些糊涂,我们家里的事,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再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声不吭。
有人在我面前叹了一口气说:“那个骗子是个光棍, 他自己没有老婆,怎么能给别人找老婆?”
家里的空气也开始紧张起来。我听见我爹和我大哥对骗子的咒骂。我妈的表现要好一些,她躲到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骗子此后再也没有到我家来过。他消失了,就像雨点消失在河流里。
后来,我大哥终于有了对象。他领着那个憨厚的女人在皮口镇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遇到熟悉的人,就会笑嘻嘻地介绍说:“这是我未婚妻。”
我听见那个女人问我大哥:“未婚妻是个啥东西?”
我大哥结婚的那年,他还是二十九岁。转过年,他的年龄一下子升到了三十四岁。
作者:侯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