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在五月
路经日的在脚下蹚着,竟不知有名?幸偶遇一老先生,告知此为槐花大道,两年前兴修的,向东延至大洞山顶。
望过去,行列有序的槐树立于路的两旁,葱郁,挺拔,虽未成荫,但也齐列,其间夹着一条宽阔的大道直通山顶,因人迹稀落,异常的清冷。
心想既为槐花大道,必少不得槐花了。于是估算着正是槐树开花的时节,恰又逢细雨霏霏,决意冒雨前行去摄槐花,心中早已绘好了《凄迷细雨槐花白》,雨如织,风多情,丝丝细线润无声,难得一意境。
然往往现实却事违人愿,踏上了槐花大道,只见叶绿,未见花开,大大的失望了,最终只得落落而归。
记忆中的槐树却也如此,庭前荒处随地可见,不稀罕,大多三株两株的散着,枝枯叶而落,树皮尚又干硬的张裂着,并不起眼。
可一但进了春,情形就大径相庭,况那春风最是多点物,于是立风而摇的槐,几日未见,竟都变了模样,整株的树都绿了,绿的可爱,令人刮目。
然又几日未见,那葱绿的圆叶里竟挂上了串串青绿的槐树米,虽隐隐可见,煞也喜人。
然又不经易的,再次张眼看到的却是一树的白,如蝶粉儿汇聚,令人惊艳。
许因夜间睡的沉,错过了花开。看那一夜之间乍开的白,却也想像出那是何等的闹热,噼哩啪啦,跟炸了锅似的,槐树米儿你争我挤。竟相的吐着蕊,张着瓣,如破茧的粉蝶儿一般的明艳。一朵朵,颤微微的,招着路人的眼,抛着媚儿去勾着路人腹内的馋虫儿。
槐树开花了。于是满口的香溢于两腮,不由的想去品咂那槐花的香甜。
啪,整条枝儿被折断,是那如黑泥般的小孩儿,正用比槐枝粗不了几分的细胳膊用力的折断的,只见他一手搂着槐,一手举枝高喊:接好喽。喊出声透着十足的骄傲。
于是被摔下的枝如弹簧般的跌落,早有守在树下的同伴,一哄抢了去,紧忙的捋下槐花,装进竹篮里。
树上的顽童如孙猴儿看景般的观赏着脚下的这一幕,露齿而笑,于是银白的牙齿多了几许的得意,于是更卖力的往高里爬,丝儿不顾刺槐的划拉,啪,啪,啪,一声紧一声的,枝断叶落,片刻地上落下了厚厚的一堆枝儿。
够了,够了。
那如黑泥的小孩这才带着不舍的留恋,蹭蹭的从树上滑下来,脸上手上满是划着的伤。同来的伙伴早已把他的竹篮装满了。
挎着一篮的喜悦踩着如烟的土回家了。身后甩下的是满地的落叶,和那一树的断臂殘桓,惨不忍睹。
去了梗,捡了叶,就连那沾了槐花的手都满是的香,沁人心脾的香。
撒上干面粉层层裹了粉蝶儿,更白,更胖,如那没抽丝的茧一般躺在屉布上,薄薄的摊着,盖上锅盖,十分八分钟,水气就沿着锅盖的四周氤氲的漫出了一股一股的香气,面粉拌着槐花的清香。
吸入鼻翼,香,真香。
拌上香油,调味,于是敞开了肚皮,就着一碗稀薄的面水,连吃带喝,滋润。
嗝,嗝的打着饱嗝,用舌转着唇边舔了一圈去,还直叫着香。
更有那馋槐花的人家,大把的捋着槐花用开水焯过,晒干了,以备随吃随用。
宽宽的房道,没有一户人家拉起院落。
有一户人家蒸槐花,就会锅香飘四家。况邻里又交好,槐花也不是甚稀罕物,每蒸了必多蒸了几锅,倒于口径三尺的大盆子里,盛了一碗碗去,送东家,送西家。一盆子的槐花散去了,入了口,香甜,果了腹,滋润。共享着五月的槐花,这就是五月的人家。
咚咚,叩响了门:送碗槐花尝尝鲜。
接了去,明又蒸了:尝尝。
来年,枯枝还会发新芽。
槐树上依然的是那一番的闹热。
晚秋随想
十月,晚秋,天气不是很冷,也不热,天空因为湛蓝显得更高,更明亮。
在季节的交替下,田野开始出现淡淡的黄色,尤其是路边的树叶,黄的可爱。远山却是绿色的,因为山上种的全是苍翠的松树。古城的路边,鲜花依然开得娇艳,小河里的鱼儿和往常一样畅快的游动,它们丝毫没有感觉到冬的气息。从四方街光滑的石板上可以看出这座城的古老,远处悠扬的纳西古乐和现代流行曲混杂在一起。人们喜欢回忆过去,但更喜欢现代文明。有人说丽江商业气息愈来愈浓了,古城越来越多的酒吧说明了这点。昂贵的价钱,换来游客们的笑脸。不过不要羡慕别人,拉着纳西老奶,围着篝火,在广场上尽情的跳,快乐随处可见。在丽江,我们找到的是更多的清幽,舒服的空气,灿烂的阳光。
而晚秋的夜,夜凉如水,比冬少一份沉寂,比夏多几分淡泊。
院子里的玫瑰开了,花香透过窗户轻轻的飘来,像月光一样弥漫在室内。把头伸到窗外,却无意看见一只孤燕从房檐掠过,看它匆匆忙忙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准备冬天的暖巢?
打开电脑,打开音乐,却是那首忧郁伤感的歌声:“我再等一分钟,或许下一分钟,看到你闪躲的眼,我不会让伤心的泪挂满你的脸。我在等一分钟,或许下一分钟,能够感觉你也心痛,那一年我不会让离别成永远”。
一些淡淡的说不清什么感觉的湿润随着旋律在心底流淌,赶紧关了歌曲,静静的在沙发上呆呆的愣了几分钟。那些远去的东西,如同大学毕业时的欢送会一样,纯真,善良,不想用世俗的烟雨去诬蔑,而脆弱虚伪的心,再也体会不到明朗流畅的曲调了。让心的底版多一些清爽与平静吧。
其实我和很多人一样喜欢在逃避和无法逃避之中循环着,也许是太年轻了,疏狂而轻率的想法总是不堪一击。满以为用成熟去伪装自己的眼神,激情就不再流淌;满以为只要关掉书签,文字就不再对谁开放。“渐行渐远更生”。自己掩盖不了自己的思想。“如果你感到不快乐,那么唯一能找到快乐的方法,就是振奋精神,使行动和言词好像已经感觉到快乐的样子”。
晚秋过后,很多花都要明年才开放了。“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从中笑”。西风过后,便是冰雪,那孤傲的梅花和幽兰将在那个季节开放,赏花的心情是否和今夜一样?明天,当黎明推开黑夜,是不是又将面对满地落花,那些躺了一地惨淡的花色,像极了那些的苍白的笑容,暴露出压抑过的黑夜的哭泣。
或许我无需忧虑,虽然总有秋风会去收集落叶,总有冰雪会去封锁长路,但春天它从来没有错过向花容鸟语发出请柬。就让我们静静地聆听,默默地享受甜蜜的等待吧。希望有人过了冬天,会更加有朝气。
城市流水
一
江边蜿蜒碧绿,尤其早春二月,一树一树刚刚抽芽的柳树,在冷风中摇摆,两片嫩嫩的芽儿像小鸭出窝一样。这是柳树一年里最美的年华,条条碧丝,挂在半空,妩媚多姿。看那片片嫩芽一天天长成叶子,色彩一天天由鹅黄变成翠绿,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最先报春的除了柳树,还有迎春花,在河堤的壁缝里开得黄灿灿,一小朵一小朵的,生命力极旺。
三月走在江边,柳树就有些丰茂了,柳丝上挂满绿色的小果,柳絮就从那些小果里一朵又一朵地飘出,满河岸都是,柳絮轻盈地飞散、飘舞,行人的衣服上都沾着片片柳花。
一个小女孩要去抓落在河堤上的一朵柳絮,刚一伸手,柳絮就被风向前送了一节,那孩子就跟着柳絮追,反复多次,不知后来抓到没有?
柳像竹一样,都是集柔韧和妩媚于一身。小时候家里有一只柳条箱,还是四十年代爷爷在外求学时用的,颜色已非常老旧,四周的铜角长满了铜锈,可那细细的柳条还不见断裂。经多次搬家,不再见其“踪影”,家人可能将其散落在老房子里,或与一些旧物一并清理掉了。
以前老家县城还有一家柳木厂,专做各种柳木制品,现在已不复存在了。十年前朋友送我一套柳木箍的小蒸笼,蒸出的粉蒸肉特别香。
没有一定的柔韧,是编不成箱和筐的。这也是“柔弱胜刚强”吧!
二
奶奶从楼顶下来,手里捂着一只小麻雀,说要炖给女儿吃。因临时要走亲戚,便用小篓子关住。
女儿放学回家,听到鸟叫声,满脸的喜悦。当得知奶奶的打算时便转为惊讶,趁老人家去亲戚家,便悄悄地把麻雀放飞了。
楼下园子里绿化挺好的,种有桂花树、含笑、水杉等观赏树木,于是也就成了鸟们的“天堂”,每天清晨都是被鸟鸣声唤醒。家里顶台上经常会聚集几十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待人一走近便“嗖”地一齐飞走了。但一到喂鸡时,它们就像赶集似的远远地飞来,有人在的时候,它们就在低空徘徊、低旋,人一走,鸡们、鸟们便相安无事一同觅食,远远看着倒也好玩。每到喂鸡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多抓一把谷、一把青菜,以便“鸡口留食”。可既便是我“善待”的鸟儿们,还是经常将我种的花果给啄掉。
傍晚散步,发现市医院对面有一棵树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麻雀,成千上百只,这些麻雀们像黑色的果实一样结满了树,即使指头粗的细枝上也落上四五只,许多枝条被压弯。人在树下走,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被鸟粪“中奖”。奇怪的是就这紧挨着的其它几棵树上却一只麻雀也没有,可见麻雀的群体性很强,它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壮壮胆。
弱小的动物也知道“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
偶看蒋蓝写的一篇短文,他把麻雀称作为“树上的男爵”,蒋蓝创作性地沿用了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长篇小说的标题,翻读《树上的男爵》,看得不胜欷歔,人真得能像一只鸟儿那样在树上自由生活几十年吗?非常佩服作家丰富的想像力,写出这样纯属虚构又寓意深刻的作品。
小桥·流水·人家
春风三月,春雨霏霏,“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的景象拂入脑海,深知,此时已是草长莺飞的明媚时节,故乡便踩着春风的节拍送入眼帘。
故乡是一个有溪有水有野趣的静美之地,可那仅仅是在记忆之上。
记忆中,小桥,流水,院落,原野与宽广与悠长构成一幅三维而多彩的田园风景画。
故乡有一条小河,那时它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河,多少年来躺在地球的一角,既无大江大河的奔腾汹涌,也无沧海桑田的宽广深厚,但却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把自己的每一滴甘露献给了大地,献给了小河流经之地的人们……
无名的小河,流经之地水质清澈、溪草茂密,河岸滩、石密集,河边柳竹成行,小河在柳竹的庇护下摆出一幅巨大洗练的银带一路向前,悠长宽广的一幅江南溪涧美景,一览无余的呈现,这样的景致总唤起人们美好的遐思与向往,便有了依水而居的人家。
故乡因水而妩媚,乡间因桥而多情。
有水就定会有桥,水隔一方,桥连一脉,有了桥才有了生活的起伏和变化。
在河岸较窄的地方,一石板桥横亘于小河之上,远远看去,小桥厚厚墩墩,结实无比,三根桥柱牢固地支撑着上面敦实厚重的桥板。小桥很平常,长不足十米,宽约两米,在广袤的农村,实属常见。但小桥却透出淡淡的质朴与古老,说它是石板桥,但经过岁月的洗涤却变成一条石沟桥,桥面被历史的刀锋深深的剜去形成一道沟壑,向世人道出小桥厚重的历史与沧桑。尽管人们总抱怨桥面倾斜,走着不那么舒适坦然,但只有桥墩仍忠贞的、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古老而坚强的小桥,一如守护自己婴孩般的专注与刚强。
据老辈人讲,这座小桥相脉承的石板路,是著名的“宗大路”,它起自何方,我不知晓,可路向北再行60里地便是大足县城,再向北行20多里为“宝顶山大佛湾”,那是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大足及那的石刻因路增添诸多神秘,路因石刻蒙上多彩的外衣,于是便蹴就孩童们从小就爱听老辈们讲的传奇故事,思绪也总在古战马是如何膘悍与强壮、乾隆皇帝下江南又是何等的盛世空前、安史之乱中的工匠是如何逃往那偏远之地开凿石像的等等如影随形的暇想中荡来荡去,如电影镜头般从脑海划过,让人痴迷,让人费解。但不管老辈们讲的传奇是如何精彩,是否属实,但至少这曾是古驿道,该是千真万确的,桥面的沟壑正是当年铁蹄踩踏下一道无法抹去的铁证。
庆幸的是,忠厚的小桥不孤单,那时小桥两头岸石叠加,石依水而生,依岸而立,两棵参天榕树紧紧拥抱着坚硬的石坡,才使小桥有了铁定的基石与依靠,经风遇雨接受着时间的磨砺,使小桥突显几分韵致与质朴。小桥一端的榕树下,修有小房一间,为明清时期的青色砖瓦砌成,房内沿墙根修有马蹄形的石凳,老辈人说那是专为路人休憩而建的。小桥、大树、小房子、大石坡、小石块、流水、农家院落便组成一幅极具田园风光的乡间美景,于是这里的人们便以此为乐园,释放着心中的欢快与喜悦。
从上而下的流水经历一路的艰辛与洗涤,明澈而亮丽,清爽而甘甜,这是上天赐予的人间甘露。每每到春夏,溪美人畅,看水里的鱼儿浅戏水草,观桥下流水峰回路转,看柳竹倒映河水的妩媚,逐柳絮飞舞的欢畅,都是农家人的乐子,农家院落里的大人孩子,便尽享这天赐的纯净与美好,于是寂静的乡间有了欢笑,生出了遐想,便有了一幅幅晨洗及晚霞落尘时的洗衣、淘菜、锄犁、浇灌、洗澡、捕鱼、打闹的人间美景,这样人欢溪畅、人勤春早的景致,总让世人羡慕与前往。在离小桥两里地的几幢高楼里的富家子弟再也不闲置,邀三约四,欣然的前来,伴随他们的还有那偏分头、喇叭裤、花衬衫、连衣裙、高跟鞋和带有几分挑逗的爱情歌曲,刺激并入侵着乡间人的思想和神经,把带有几分羞涩的乡间妹子和小伙那种欲近又惧的落寞与惆怅提到极致,时时燃起乡间夜晚的梦呓,装点着年轻人的梦想。
可是这样的场景在记忆中并存的岁月短暂而苍凉,时代变迁,小河有了名姓,曰沱江水系的小安溪河,并用代号给予了标注,其流入的是滔滔的长江母亲河。代号给予了小河的姓名,却给予不了故乡人的幸福,有名有姓的小河也生活得并不那么开心快乐。着先是河岸的人家将坚硬的石头开凿成条,纷纷搬自家院落,做着修房造屋的基料,农家人住上了新房,而大榕树却缺少了根基,不是被暴雨盘根拔起,就是孤单萎靡而去;再不久小河的上游有了工厂,耸立起了大烟囱,乡间有了诸多喧嚣,田园风景有了诸多杂乱无章,清澈的溪水消逝,水草糜烂,鱼儿翻转着鱼肚,溪水散发着腥味,农家人失去了生存和发展的源泉,随后,两岸修葺的楼房人去楼空,仅留下年长者孤单的守护着它的辉煌与苍凉。
这样的侵占与剥夺无休无止,推土机、压路机的吼声宏大如钟,迫击着故乡人的心灵,驱赶着故乡人的生活,看着母亲愁容满面的脸颊,便知故乡那“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胜景,将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了!
总有一些日子叫空旷
刚开始,秋天是喧闹的,金黄的玉米,洁白的棉絮,硕大的地瓜,以各种色彩和形状装点着秋天的田野。每个人都很忙。这忙是等来的,也是盼来的,穿越春的惊蛰,穿越夏的滂沱,忙手忙脚把收成归拢起来,挂在山墙上,或圈进围囤里,静静等待冬雪的降临。
我也很忙,无论秕瘪还是充盈,都会是我的期待。这种心情庄稼知道,每次站在田埂子上总希望拔节的声音再清晰一些,再响亮一些。光有爱是徒劳的,即便一日三焚香也不能感动上苍。我把土杂肥运了出来。它们是秸秆和人畜粪便的混合物,曾经作为粮食被消化,然后积蓄着最后的热能,重返到田地,刺激着庄稼的每一根神经。我还浇过水。土地很饥渴,像人大热天从脚手架上下来,身体需要一些清凉的补充。我喜欢听土地喝水的声音,滋滋,滋滋,大概像醉鬼三爷,抱了一瓶子老白干,从蒜地里顺手揪下一根蒜薹,顺势把自己灌醉在地头的麦秸垛旁,流着哈喇子做梦。
秋风不用预约,从西北吹来,干枯的草茎和金黄的叶子被赶来赶去。有的刮进了一片洼地,纠缠在一起,再不能飞翔。有的直刺着冲进小河里,晃晃悠悠去了远方,远方是哪里?没人知道。到秋风又钻进了我的脖颈子,裤腿和袖口,最后汇合在一起,告诉我秋真的来了。是深秋。
深秋的乡村几无景可看。天更高了,没边没沿;云更淡了,袅如青烟;叶子都落了,在风里打着回旋,与另一片叶子互诉着遗憾。我该站在哪里呢?粮食都静静地停泊在院子里或封进了围囤。燕子们走了,剩下一个空空的巢窠挂在屋檐上,一只壁虎慌忙爬了进去,仿佛寻找到了一种温暖。院子里的树也落尽了叶子,直挺挺地高出了房檐许多。麻雀是不走的,叽叽喳喳地聒噪着,商量着从谁家谁家窃一些可以越冬的粮食。
门被风一吹就开,灌进来些风,也放出去我的脚步。是啊,没有什么季节比现在更让人轻松。不用忙着播种、浇灌和收获,力气都出走了,人如空壳般就这样飘着荡着,来到了庄稼地。甜霜苦霜也不知下了几回,草们也落败了,或者叫沉睡,近处远处,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原野。
按说,收获了应该满满的都是喜悦,可粮食不能陪人说说话,也不能唱俚俗的酸曲。除了粮食大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罢?我这样想着,却寻不到答案。身子轻飘飘,步子轻飘飘,连同能听能看也能勾三股四玄五的头颅,也跟着化成了虚无。风霜都来了,所有深秋的表征已显露无疑,还有谁会走出来,在这空旷的田野里打听什么消息呢?
秋雾散开了些,有人赶着羊从洼地里上来。羊们大都没低下头——草已经枯萎了,机械或自如地走着,茫然的目光投向岁月的深处。有拾粪的,应该是个老汉,佝偻着腰,尽管一切事物都已无处躲藏,他的腰还是躬了下来。是为了让粪箕子老老实实地挂在肩上,也为了不错过他要寻觅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的老年会是什么样子,但村子里总有很多人成了老汉的模样。踏着秋风,撩开晨雾,把风霜踩在脚下,追寻着别人的,或自己的脚步。
是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年轻人的脚步可以走得更远。我却没有,村子挽住了我的双脚,庄稼诱惑我走进田野的深处。没有什么值得抱怨,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来路或归途。娘说:该种时种,该收时收,人就有股子活泛劲儿。我接过犁杖或锄头上了路,和那些庄稼成了亲人,听它们沙沙地在风中穿行,看它们在滴滴答答的雨中接受洗礼,和每一片叶子成为了至交。我知道,它们不会欺骗我,不会象外头的风雨雷电,陌生,近乎无情。
可庄稼还是走了,剩下一地空旷给我。所以我有些茫然,面对岁月的留白,不知怎么去填充。
需要填充么?记忆里浮现出一幅浅淡的水墨画图。村子和树木在墨色里隐藏,薄薄的雨雾斜织着散乱的飞白,还有一些白,空无一物。我想,不会是遗忘罢,试图粘贴上一些生动的事物。你会知道结果,那想法多么愚蠢可笑。就如一个清丽的女子,忽然点了胭脂,让人莫名其妙。
我的水墨黑白渐渐被定格,在那个秋天的清晨或黄昏。什么时辰并不重要,日头在东在西都是一个圆圆的画饼,没有光芒,也没有热度。但能量是不可或缺的,尽管不能描绘。就长成一棵树吧,一棵落叶的树,在村子的前面张望一地的空旷。我是不需要的,只需将浅浅的身影斜在画幅上,可以向东,也可以向西,在空旷的田野上四处游走。别人也可以出现,毕竟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人居住。娘的影子端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拢一下花白的头发,望着我归来或远去的方向。村前的那条小河不可以没有水,几只鸭子扑棱棱从弯曲的线条里爬上岸来。这是我多年前的一幅水墨。在深秋。
人有时很容易走进一些空旷的岁月,不是无奈,也没有强迫。当你逼真地站在一片空旷之中,千万不要惶惑:生命有四季,人生有春秋,没有谁能活在永恒的春天,也没有谁会永远站在孤寂的旷野。
我走出那片空旷,也许还会进入。不是约定,就象那个深秋真实的风,钻进了脖颈子、裤腿和袖口,终于汇合在一起。
我知道,依然活着。
鸡上树的那些日子
牛哞哞叫着从田里回来的时候,鸡还没回家,小河边沟道旁有那么多草籽和虫子,一只鸡和另一只鸡对视了一下,继续在地上刨食吃。羊咩咩叫着从河滩上回来的时候,鸡依然没回家,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又看了一下红彤彤的夕阳还挂在树梢,追着撵着逮最后一只蚂蚱。
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来了,夕阳在谁家的屋檐上弹了一下,夜幕就扯了过来。鸡们这才慌了神,谁也不招呼谁,连奔带跑往家赶。惊动了出来巡夜的豁子李家的老黑,嗔怪着汪汪叫了几声。吓得一只刚要过河的鸡飞起来,几丈宽的河面楞是扑拉着翅膀飞了过去。有些不相信地回头望了望,才紧赶慢赶地跑回家去。
院子里的小瓦盆里有水,甭管是喂猪的还是饮羊的,鸡们都要喝上一点润润嗓子。是啊,啄了一天的地,鸡们有些头晕脑胀。星星都出来了,是该上树休息的时候了。
那时侯的鸡会上树,借着夜幕还未完全闭合的一点微光,思忖着最可行的路径。土墙矮了好说。铆足了劲,翅膀一扑棱就就飞了上去。若高了,刚好卸了牛的犁杖在墙边靠着,就当作上墙的梯子。树可能是一株老槐树,也可能是一棵歪脖子枣树,枝桠纵横,离土墙也就几尺远。有的鸡已经蹲了上去,还是昨天的老地方。也有的非得要强占别人的地盘,极不友好地往里挤了还挤,最后打起架来。在树上打架可不是好玩的,哪一只败了下风失足落地,免不了再次从犁杖土墙上攀爬上来,找个安静的地方,怀了怨气沉沉睡去。
鸡们可不都那么老实,譬如大成家的大冠子。大冠子长得很威风,按说应该是鸡里头的帅哥,所以很多家的母鸡都钟情于它,愿意和大冠子腻在一起。可最不该的是燕子家的小芦花。小芦花长得也俊俏,浑身上下棕黄相间的羽毛像披着一条光滑的缎子。黎明时听见仅有一墙之隔的大冠子叫了一声,再也睡不着觉,三下两下飞下树来,跟着大冠子上了村前的小河滩。小河滩上多美啊,大冠子独独领着小芦花在草丛里觅食。后来天黑了,美丽的小芦花鬼使神差地上了大成家的老槐树。
燕子娘来找鸡。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擎了跟竹竿往老槐树上捣。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个不要脸的小芦花呀!啥样的男人不好找,偏跟了这个没良心的。大成娘自知理亏没说话,谁让咱老了老了人也犯糊涂呢,不该给大成十七八岁说媳妇,后来考进省城的一所大学,说啥也要退了这门亲。
夜在继续,各家树上的鸡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或者根本牛没想。至于大冠子和小芦花的那段恋情,也随着那夜的惊扰魂断老槐。次日,小芦花再没听见大冠子清脆的啼鸣,有人说看见小芦花连飞带跑地往河滩上去了。草丛里没有,岸上的庄稼地里没有,最后听见了扑通一声。大概小芦花在小河里看见了大冠子野性的身影......
我曾经以为鸡是乡间最快乐的动物。从被老母鸡孵出来的那一刻起,闪着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唧唧喳喳说着话,满院子里刨食吃。接着长大,长大后的母鸡咯咯叫,白生生的鸡蛋可以换来写字用的本子和笔,也能换来一顿美味的晚餐。长大后的公鸡大都很漂亮,黎明唤来一片彤彤的朝霞,然后踱着方步在院子里晒太阳。娘爱它们,就象爱自己的孩子,夜幕降临,站在树上数了又数,才放心地转回屋里。
可栖在树枝上的鸡也有危险在四周埋伏着。你想,夜多黑啊,鸡们伏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寒冷浸润了每一根神经。一个影子出现了,从一堆柴草垛里或者从黑五家没人住的破房子里,悄无声息地沿着犁杖上了墙。然后顺着老槐树粗大的树干攀缘而上。影子并不着急,在有鸡的那条树干上站直了,很有节奏地晃动着身体,摇动着尾巴。鸡们有没睡着的,呆呆地望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眸子里都是跳跃的幻影。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乡村的夜空......
娘说有黄狼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夜又重归了静寂,酝酿着下一个不期而遇的罪恶。那时候的我对黄狼子充满了仇恨,眼看着娘落寞的神情,说什么也要捉住这个夜色里的窃贼。黄狼子可不好逮,乡下一直有黄半仙的说法。说有人在路上遇见一位可怜兮兮的妇人,领到家里,好吃好穿好招待。等天亮了,一道红光穿透了窗棂,再也看不到妇人的踪影。这个人会疾病缠身,直到奄奄一息还盯着那扇窗棂,死不瞑目。
捉黄狼子的想法没敢告诉娘,纠集里几个伙伴伏在墙角,等待那个神秘的幻影。到了第三天,每个人手执家伙来到黑五家的破房子里。老屋破旧不堪,没有洞也没有烧火用的柴草,当傻五走近靠在墙角的一口棺材时,脸色煞白地跳开了。说里面有女人的哭声。我这才恍然大悟,用编织袋罩住发出声音的洞口,几个人用棍子敲打着棺材。一个活物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那夜的我们在南岗子上架起了一堆篝火,平生第一次吃了黄狼肉。烧熟的黄狼肉并不好吃,有浓烈的膻骚味。不过听大人说过,吃了可以治尿床的毛病,所以傻五吃的最多,后来再没见过傻五娘在院子里晾晒画了地图的被褥。
上了树的鸡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静物,寂静的村子里只听见几声犬吠的声音。夜色很好,或缺或圆的月亮在云层里穿行,看着村里所有熟悉的事物来了又去,落了又升。蓦然打破这静的是村东马山家的女人翠花。翠花是个鬼难缠,没人不知道,所以村子里谁家的鸡宁愿被黄狼子拉去,也不愿和翠花家的鸡有什么纠缠。可鸡就是鸡啊,你想它们整天结伴出去,又结伴而归,难免日久生情。所以像大冠子与小芦花那样的恋情屡见不鲜。事就那么巧,翠花家的鸡还是上了村西李大兰家的树。李大兰人高马大,从来不是个受气的种,听见翠花在墙外头捣弄得一窝子鸡乱成一锅粥,拎着烧火棍风一样跳出门来。针尖对麦芒,乡间从来不缺少如此精彩的对骂。村子那么小,不用风吹就传到了每个角落,听是听见了,但没人起来,东家不好惹,西家也不好劝,倒不如被子一拉蒙上头,学那树上的鸡,继续走进沉沉的梦境。
鸡和村子有解不开的情缘,每天总是第一个睁开双眼,毫厘不爽地报着更次。一遍,暗了晨星;两遍,送走了月色;第三遍,嘹亮的歌声响起,就唤醒了那些春种秋收的乡亲,播下希望的种子,收获金色的光阴。
没有谁不把鸡当成一回事,暖暖的午后听见母鸡炫耀地报着收成,乐上眉梢。村子就那么简单,一片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个院落,执著的脚步来来去去,生动了乡村的容颜。一棵树,一棵老槐树或着一棵歪脖子枣树,静静地流淌过那么多鸡上树的日子。
幸福有多远,没人知道,但三两只栖过鸡的树枝总是那么真实。
还有谁藏在光阴后面
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夕阳最后晃了一下,沉没在村庄的边缘。也记不清到底是谁,呼朋引伴,招来一帮儿时的伙伴,趁夜色还未降临,趁炊烟刚刚升起,趁爹和娘稍不留神,就聚拢在了一起,商商量量,开始一种叫“藏猫猫”的游戏。
入秋的风有些凉,鼻涕一抽一抽的,被袖管擦去。我总是游戏的首领,不轻易剃去的长发有些脏乱,在秋日的暮风里指点江山若不修边幅的将军。谁先开始,凭得是运气,包袱剪子锤总有一个人先败下阵来。发霉的麦草垛和有糯糯香气的新玉米秆子到处都是,杂乱地堆在乡间,你甭想问谁会藏在什么地方,只能通过骨碌碌的眼神走进对方小小的灵魂。也许他会藏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在你走到近前徉装发觉的时候,吃吃地笑出声来。也许你会在麦草垛上开辟一个新的密道,却憋不住中午吃下太多萝卜汤水的缘故放出一连串的屁来。笑归笑,捂了鼻子揪出来俘虏比什么都容光。
到底是记不清是几个人了,那夜的暮色太暗,北风灌进脖颈子,沿着流了汗渍的脊梁直往下窜。心却热乎,胆子也大,猫手猫脚俨然成了一个深入敌后的侦察兵。
黑蛋和二妮在一起,贴紧了,藏在黑蛋家的红薯窖里。刚下的红薯填满了地窖的大部分空间,能听见二妮紧张的喘息。擒住了,两个人被打扮成新郎新娘的样子,女孩子娇羞,黑蛋挺起了胸膛,掏出用弹弓射鸟的泥蛋子充做喜糖,分给大家。没有人不捧场,假模假样塞进嘴里,故意吧唧出声响。
最后一线光亮越来越淡,终于被夜色挤得消失了踪影。烧火的风箱“呱嗒、呱嗒”作响,从每家的厨房里传了出来,又四散逃入茫茫的夜色,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回声,像说书人瞎子李的简板,单调却极富韵味。
多少年了,我总记得那样一个夜晚,走进夜幕的村子只点亮昏黄的油灯,豆大的光亮闪闪烁烁,我和伙伴们的欢笑在夜色中荡漾。还有那夜的风,曳下片片梧桐叶,哗啦啦地跟着翻飞。藏身的地方大都很温暖,除了麦草垛时不时传出一种腐旧的气息,小小的身体却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像娘的子宫或是胸膛罢,胸口砰砰跳了几下,渐渐开始变得安然。新收的玉米秆子散发着清甜,白日里山羊们咀嚼叶子后散落的粪蛋还有青草的气息。身子小巧地钻了进去,人字形的空间里宽宽敞敞,大略能容得下今夜所有的少年。但别人不会再进来,被对方一次俘获几个是件很糗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羡慕起来黑蛋家的那个红薯窖,也提议过是否可以暂借存身。黑蛋很小气,斩钉截铁地用退出游戏向我发出要挟,不去就算了,反正一种失落感至此在岁月里埋下了伏笔。很多年后,看见二妮的身影,依然难以拂却那淡淡的憾意。
村子实在小,大小差不离的几个孩子好象涵盖了每一家的牵挂。“呱嗒”声消停的时候,娘总是走出门来,呼唤声一高一低地就传了出来,却依然不肯就此离去。也有的藏得太过隐秘,找的人失去了耐心,就蜷缩在麦草垛里或玉米秆子底下沉沉睡去。梦里总要笑,笑别人的太过愚笨或自己太过狡黠,惟独不笑这漆黑的夜色,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口。夜风在吹,稀朗的星辰在天际沉浮,只能用一声声响亮的啼哭唤来爹娘急切的脚步。
藏猫猫的到底都是谁我确实记不清了,也忘记了自己是寻找还是被寻找的那个人,只是那夜的风依旧清晰,麦草垛或玉米秆子的气息终生难忘。每当再经过那些地点时,不是被矗立的庭院挡住了脚步,就是再也寻不到旧时的身影。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确实老了,皴裂的树干上被啄木鸟敲开了几个黑乎乎的树洞,“笃笃、笃笃”在岁月里回响,像村子上空滴答行走的时钟。
我有时在翻捡这些光阴碎片的时候,会长时间陷入空洞,譬如写下上面一些文字的时候,却再也寻找不带往日的入口。我聆听着,窗外传过一只狗汪汪的叫声,滑过夜色,成了乡间一个不变的符号。
今夜的暮色依然很沉,娘在灯光下缝补着过时的衣裳,也许娘知道再没有人肯穿了,却按捺不住心中慈爱的针脚,密密麻麻地连缀着一些黑黑白白的日子。包括那个夜晚,娘也曾放下手中的活计,解了围裙,踏着薄薄的夜色走出家门。娘找没找到我也忘记了,总之我没有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后走失,或者隐匿在光阴的背后,久久不肯出来。
星稀稀
夜悄悄
蹑手蹑脚藏猫猫
你藏好
我藏好
逮住老鼠就报告
报告:老鼠被我逮住了
......
童年的歌谣还熟悉地回荡在耳边,可那夜的灯光却再也不肯闪烁,发了霉的麦草也不肯在村子里停留,那些散发着清甜的玉米秆子也渐次走进了粉碎机的胸膛,吃下去,吐出来,被光阴的犁铧深埋。
或许一些影子再也不愿藏进土质的温暖了,此刻行走在城市的路上,或躺在某个格子房里宽大的床上。谁比谁更富有?或许真得没那么重要,只是睁开眼时不要被夜迷乱了方向。
娘的呼唤声渐渐微弱,穿不透那片夜色,但时时撞击着胸口。——谁还藏在光阴的后面,我真得记不清那些儿时的容颜。只是我还有机会走进村子里,在梧桐树下拣拾一些遗落在乡间的记忆,不问秋风是否再起,不问夜色依旧微凉,在夜幕下睁大瞳孔。寻找藏着的你,寻找藏着的我,轻轻拈起一片穿越时空的梧桐树叶,在寻觅中慢慢老去。
耕耘后的那片地
那片地耕耘过了,还没有播种。种是肯定要播的,不播种就没有成长,也没有收获,如此简单的道理很多人都懂,用不着谁来提醒。
不知这片地轮番耕种了多少年,更不知从何时起被叫做了庄稼地。庄稼地和村子很近。凡是种庄稼的都叫庄稼地,植上树的叫林地。也有撂荒地,大都是没有耕作价值的盐碱地或沙包,只生长一些草,鸢尾草,野荠菜或自由飞翔的蒲公英。它们是自由者,我有时会这样想。就像村里的傻五,不用耕种,更不用收获,吃饱吃不饱都躺在麦草垛上晒太阳。
可那片地不是,村里人叫它一类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结出来的每一粒粮食都沉甸甸,饱盈盈。开春了,雷一响,惊蛰了,惊蛰后的庄稼地里开始萌生野草,也有奔忙的蚂蚁,来来回回,在春光里行走。节气可真准,叫醒了庄稼人,叫醒了那片地,也叫醒了昆虫杂草。可不能这样晾着,有人说.转回头牵出来闲了一冬的牛。牛欢实着呢,村前的小河里饮饱了水,打了声响鼻来到了庄稼地。那片地太熟悉,前年拉着犁铧走过,去年也走过,所以轻车熟路,不劳仗犁者喊破了喉咙。
那片地不是一块地,村子里很多人很多家的都紧紧挨在一起,谁也没和谁打过招呼,几天就把地耕耘了一遍。原本平整的土地被掀了起来,呈现出一道道沟痕,然后踩在耙上,“哦——吁”象驾着一条小船,行使在春天的波光里。我也踩过耙,大概为了照顾怀了小牛的母牛,父亲只远远地扯着缰绳跟在后面。土地真的是一条河!人蹲在耙上,刚翻过的田里尽是大坷拉小坷拉,急速地往后倒退,看得久了,有些眩目。后来才从物理教科书上知道了这样一个名词:参照物。如果那片地把我和牛当作了参照物,那么我们就是静止的,是土地在行走。
相信村子里很多小孩也跟我一样,有过这样的惶惑。只不过后来有的人离开了村子,每天看行使的车轮,旋转的霓虹,再没时间感受一下行走的土地。
村子里还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他们惦记着那片地,那片地也惦记着村子里的人。
这不,有的人累了,有的牲口也渴了,都聚拢到那片地的地头上。有人说去年种的棉花很好,绒长,衣分高。也有人说还是种山药吧,这地有后劲,秋里挖出来的山药能有一人多高。还有人说种豆子——黑豆、黄豆、绿豆、红小豆,风里一扬,噼里啪啦,下起一阵丰收雨。说归说,每个人的心里都计划好了的,和女人闲唠了一个冬天,早有了自己的主见。只是有的人就是不说,诡异地啜了一下旱烟,说种庄稼这件事其实很简单,管好了自己就能管好庄稼地。该种的种,该管的管,到时候肯定有个好收成。
我们才不管,一帮半大小子在沟边上挖刚开始灌浆的茅根。茅根不用播种,秋天枯萎,春天发芽,嚼在嘴里有甜甜的汁水。只是不管饱,嚼了半晌还是照样回家吃那片地上去年打下的粮食,有粗粮,有细粮,吃着吃着就长大了个子。长大了个子好去耕耘那片庄稼地。
犁也犁完了,耙也耙好了,牛都拴在村子外的枣树柳树或栽下的树桩子上。一把干草,是去年的麦草或玉米叶子,储藏了一冬,大多没什么营养。可牛们不嫌弃,生在乡间的牛长了四个胃,胃口总是出奇地好。等等吧,它们互相交流着眼神,仿佛看见了那片地上的庄稼绿油油,长势喜人——这其中当然也有它们的口粮。
村子里的人有的是力气,早晨喝了几大碗疙瘩汤,啃了两个玉米面饼子,拿上家什去整地。为什么不着急播种呢?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把种子放在太阳底下晒晒,用药水熏熏虫子。那片地也是,迎着暖融融的春光敞开了怀,让风吹吹,让日头晒晒,把浸润了一冬的寒气都逼出来。你可以静对着那片地,满眼缭绕着蒸蒸的地气。也许就应该这样叫罢,在我所见过的描述里还没找到比这更贴切的称谓。地气就是地气,是虚无,却又让你真实地看见,想抓一把,那是不可能的。或许只有庄稼才有这本事,哧棱棱地往上长,浑身充盈着向上的力量。
每家田的两边都需要一个明显的地界,毗邻两家互不侵扰,就省下很多争吵。这不可忽略。大狗二狗兄弟一直相处得很好,每年都在那片地上耕耘着简单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二狗媳妇突然冒出来要寻找地界的念头,找来找去却在自家的田里扒出来灰橛。找大狗理论,大狗媳妇不承认,妯娌俩恶语相向,以至于后来兄弟反目,高高大大的田埂子像砌起了一道城墙。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片地那么长,扯着一根田绳往对面走,脚印深深浅浅,留在了刚刚整平的泥土上。由于赤着脚,风干的土块踩上去硌得脚生疼。那种感觉很清晰,直到现在,当我在田间行走的时候,依然爱把皮鞋休闲鞋和袜子褪去,一步,一步,寻找着那些真实的记忆。
父亲侍弄农活很仔细,沿着我牵到另一头的田绳,一步步踩过去。跛着脚,一深一浅,很费力气。当我从另一头踩过来的时候,彼此默默无语,旋及向背而去。
那片地变得无比平整,我敢说比现在的某些小区的设计都整齐。萌生着青绿的屏障,是春天的堤岸;间作的泡桐,开始张开喇叭型的骨朵,一树树的粉红,象一片片驻足的云朵;生产路上的小草,迫不及待地顶着露珠生长,有的已经擎着嫩黄的小花,开始在风中摇曳......
是该下种了。父亲幽幽地说,正在做单鞋的母亲把针尖往头上一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我知道,那片地已经开始庄严地面对又一个年轮,被播种的粮食或其他作物开始向秋天挺进。
播种,一个多么神圣的词汇,种子重复了千万遍,仍然乐此不疲。再过几天,那片地将生长起绿油油的庄稼,不管谁家的,都会连成一片。为那片地披上春日的盛装。而后,拔节、灌浆、收获。这些都是后话。而眼下,当你站在那片耕耘后的土地上时,指尖轻弹,一截子烟灰随风飘落,胸中定会萌生一种莫名的冲动。等待了这么久,积蕴了这么久,希望,真的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
有时候,我想人生也大抵如此罢。真真切切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又真真切切迎来了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真的准备好了吗——那些耕耘的器具,还有贮藏了一冬的火种。
若是,就在那片耕耘后的土地上,脚踩岁月的犁痕,播下一粒一粒有关收成的种子。静候秋天。
夏日村庄里的雨
夏天,老家埂冲,十来日不下一次雨,心会干得慌的。这心,因了天闷,更因了山湾里那巴掌摸样大小的田块少了水,稻秧渐渐枯萎,能不慌么。很久了,不见雨来,大人们走在田埂上急得跺脚,甚至是仰了头,望着那蓝蓝的天,万里无云,没有半点下雨的征兆,并破口大骂:这狗日的老天爷,要干到什么时候?
穿寨而过的那条无名小溪,也快要断水了,只见得溪里的石块一日比一日裸露,零零星星地,就只剩下那些河床低矮的水凼凼了。孩子们光着小屁股,到处寻着那些可以袅水或打水仗的浅水凼,可这样的水凼凼越来越少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场夏雨突然降临,那干裂的心,顷刻间便潮润了起来。
远远地,看着那雨就要下到面前来了,女人逃了命似的,躲回了家,而那些胆大的男人们,是不怕雨的,他们是不会躲跑这雨的。心想,下吧,润一润这枯干的眼,淋一淋这汗津津的身子,洗一洗这山梁里那沾满了阳光的叶木和虫草,呈现出一派湿漉漉而温暖饱满的梅雨气象,散发出那泥土的本色与芬芳来,那样更好的罢。此时的雨,摇摇晃晃地,从东边飘向西边,又从西边飘过了南边,继而从村庄的垭口飘往村头,和着风,一路欢快地跳跃着,泼洒着,沾打在风雨里的男人身上,沿着背脊,流淌。这是多么快活的雨沐啊。
芭蕉林外的小溪边,秧田渐渐积涨了水,溪里的石块(称不上礁石的),渐渐地没入了山雨里。村子的上空,还飘起了一条美丽的虹。紧绷已久的心弦,终于因了这一场夏雨,松了,快活了。父亲是闲不住身的,抡一只耙扫,戴上斗笠,穿好蓑衣,急匆匆地出了门,望秧田水去了。秧田是凌乱分布着的,哪一个山旮旯里都有一小丘,这样出去绕一圈秧田水回来,准是得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之时方能回到家来的。倒是趁着父亲不在家了,偷偷地,邀上那些被热日烤得炭一般黑乌的放牛娃——我的“哥们”,到小溪里学游泳。山涧水涨石深,一脚踩下去,见不得底的是不能下去的。打小起,每每夏雨一来,小溪涨了水,村庄里的老人就三番五次地劝戒娃儿们:欺山莫欺水哩,莫要去溪里拌澡(洗澡)哩!如此拳拳切切的叮咛,没有一个放牛娃不敢不放心上的。大伙们都怯水了,可又多么的期盼下到涧水里游它个痛快,心痒痒地,却又没有一个敢先下水的。实在是憋不住了,便顾不上田里的稻秧,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别人家的秧田里,洗烂泥澡去了。
玩着玩着,西梁谷上就只剩下几抹淡红的云了。雨,渐渐地熄止了,许多白鹭,从云的那端窜出来,低低地掠过那弯弯纽纽的田埂,呜哇呜哇地欢闹着,飞回了家。几个村姑娘,或者是少妇,提一篮满满的衣服,径直朝了小溪的方向走去。她们名誉上是要到溪里捶衣,捶着捶着,见得天色越发暗黑了,四周却又是静悄悄的,只剩得了那幽幽溪涧的浪涛,便禁不住退去了短裙,取下头上的发髻和红头绳,脱开了衣,轻轻地摸到小溪里游了起来。
雨后的夏日山村,夜里总是可以看见那轮皎洁的月来的,似乎是那雨,洗净了蓝天白云这月,便无处藏身了似的,干干净净地,点亮了漆黑的夏夜。穿过村庄东边的老枫枝头,月光泼倒在溪水里,映得那水里的女人雪一样白净。大致晚饭后,溪里游来了一茬又一茬男人,他们纷纷跳进水里,有的欢叫着,有的却默默地相互擦着背。而溪的上游,是女人洗衣的河段,男人则远远地望着溪的上游,把手掌卷到嘴边,轻轻地问:喂,上面有人么,有人在洗衣么。久久地没有见得回应,便怒了心一般朝女人们喊:上面有人没,有人在洗衣没。声音哄大而响亮,可是还是没有见得有回答来的。心粗的男人,便放言没人就要到溪的上段游泳去了,女人们听得男人要上来了,便连忙应了声:有人的哩,就不见你家大姐在这忙着捶衣的么。一边说一边上了岸,穿衣,把屁股朝了河的下游,捂着胸,生怕男人见得了那双洁白丰满的乳。
隐隐约约地,从木楼那边传出了山娃子的哭声,那准是因洗了秧田里的烂泥澡,而被稻秧划破了皮,正痒着呢。那稻秧闯下的伤口的痒痛,大人们都耐不下的。而此时,没有一个山娃子愿意坦白在秧田里洗了泥巴澡的,不然,那一定会遭来父母狠狠的一顿牛稍棍的毒打的。我小时候眼泪浅,哪里容得了那秧叶划开的伤痛,固然是经常犯吃了父亲的牛稍辊的。而现在想起来,虽然那是痛了点,但那秧泥里长出的欢乐,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现在,我已经离开那个小山村许久了,但只要我想起夏日山村里的雨,我就会浮想到父亲惜雨如命的身影,想起小溪里的男人女人们,尤其是曾经和我一起滚打在秧田里洗澡的那一群放牛娃。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
深巷里的野菊花
就是开放在深巷,我才看见了寂寞的野菊花。除了野草以外,还有的就是清冷的石板,碎石,少许的泥土,而它却是悄然开放。除了众多的绿色以外,就只是这么的一朵黄色的花。
这里没有人走过,石板上看不到尘土的模样。我只是偶尔路过这里,我要走过的巷弄也是前面的地方,即使我也是要过去,也不会走近它。我看见了它,就蹲了下来,我想仔细地看看,是什么样的品种,竟然如此有蛮劲,开放在冷落的巷弄。
我蹲在那个地方仔细地端详着,一株没有什么特色的野草,绿的叶子也就几片,可是顶上一朵黄色的花朵却是在告诉我,她正开着花呢。放眼再看看四周,我看见了一幢古老房屋的门口。门是紧闭着的,上面的铁锁好像已经有了蛛网缠着,肯定是生锈了,肯定是很长时间没有打开门了。怪不得这株野菊花能够开放在路的中央,亭亭玉立的是一个孤傲的女子。
我在那里蹲了很久时间,旁边走过一位老人。影子告诉我,他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他走到了我的身边,想看看我在看什么。
“孩子,你在看什么啊?”老人的语气很温和。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那种咔叽的中山装,脚上是布鞋。我望望他,“伯伯,我在看这朵花。”我回过头来,担心老人是不是会笑话我。
“哦,什么花啊?”老人很认真地蹲下来,那种倾斜的姿势告诉我,他很不容易。我赶快站起来说:“伯伯,您慢些!我让你看看!”
“不要紧的,我老了。这么深的巷弄里,居然还能开花?呵呵!”老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错,一株不错的野菊花。很有精神,不容易啊”老人嗫嚅着。
我侧着身子,想看到老人的眼神是怎样的。“巷弄不是很宽,可以看出来,这里的地面比较潮湿,有了野菊花生长的环境。可是阳光呢?”我环视着四周说。
“喏”,老人的手一指他的那一侧。我惊讶地看见,墙上居然有阳光。我没有想到老人居然知道我在找阳光,我仔细地看着那阳光,已经是下午了,西斜的阳光是透过对面石头窗棂照过来的。只要一份阳光,只要一份雨露,生命就有了,我不禁释然了。
“这株野菊花,不容易啊!”我对这老人说。
“是啊,不容易。这条巷弄很少有人走,这间房有好多年没有人住了,这条路也没有人走了。……”老人或许是说快了一些,有些气喘。
我仔细地端详着野菊花,好让老人有口喘气的机会。“多美啊,一朵小小的花瓣。它和别处的菊花一样的光彩”我对老人说。
“不错,它毕竟是花啊。是花,总是要开放的。”老人跟着我站了很久的时间,好像不感觉累的样子,一直在跟我说这株深巷的野菊花。
“如果有人走过,人们是不是会注意她呢?”我问起了一个意外的问题。老人好像顿了一下说:“或许会避开她,或许会踩掉她”。
老人看来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说的话逻辑性很强。“不过像你这样的关注这株野菊花的人,可能不会多”。
我纳闷了:“为什么?”
“这条弄我走了很多年,打那边的出口闭好以后,我就没有进去过。那时这里都是种菜园的人经过,人们才不会去注意这株野草呢,更何况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卉”老人对着我分析着。
“是花,就要开放。您这话说得太好了,”我对老人说。“年轻人,你是工作的吧。工作中肯定会遇到困难,千万不要消沉。即使你的工作是最不引人注意,一定要相信自己,你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就像这株野菊花一样。”
我的脸红了,好像老人猜中我的内心一样。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我答应着,我又仔细的看着这株花。
“它会开花,就会结籽吗?”我问道。“可能很难啊,没有足够的阳光。它一直在争取阳光,不过也不一定,”老人跟着我分析着。
“这里没有人经过,就是提供了安全的环境。相信它会开放的很美!”老人补充着说。
我笑了,我懂得了老人的意思。尽管我没有跟老人说起什么,但是他知道我们这些年轻人跟他有着共同的人生遭遇,所以他的提醒对我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时,巷弄里吹来一阵风。这样的风是寒冷的,我对老人说:“伯伯,这风冷。我们走吧。”
老人点点头,和我离开了巷弄口。在拐弯的地方,他站住了。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这菊花是最耐寒的,这样的风对他没有影响。一个经历的风霜考验的人,是可以承受任何的责任的。
此时,我终于明白。这巷弄的野菊花为什么这么艳丽,有机会就要争取,千万不要浪费了大好的青春时光。生活的道路没有一帆风顺的,坎坷是正常的,只要你有准备,有着积极向上的念头,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又有何妨?
我这时和老人作别,我祝愿他保重。老人笑笑了,和我握了握手,额头上的一缕白发散落下来了,他并没有注意。他和我这时都是很自然的回望那深巷里面,明天这株野花是不是还是这个样子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已经展现过了,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