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舅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他死的时候,有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姑娘来给他披麻戴孝守灵,后来我妈才说,这姑娘是我二舅悔婚了的未婚妻的女儿。
二舅死的那年才四十九岁,他一辈子无妻,是村里的五保户,本来村里要送他去养老院的,但他年轻时给人盖房子,从房梁上摔下来,伤到了脑,已经定婚的未婚妻,因此跟他解除了婚约,二舅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
他不愿意去养老院,一直住在外公家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已经破落的祖屋里,直至到死。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二舅是个疯子,我家住在离二舅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县城,但每隔一段时间,二舅就会来我家一趟,然后会一住两三个月。
按我爹的观念,二舅不是疯病,是懒病,让他帮忙给我家里做点农活或者上山去砍点柴火,二舅都是凭心情做这些事,高兴了,就去,不高兴了就不去。所以,在我记忆里,我爹是从来不给我二舅好脸色的,但我妈不一样,我妈像是个祖宗一样供着我二舅,而我二舅,其实对我们从来都是疼爱有加,对外人也彬彬有礼,他的疯劲,只展现给我妈看,我记得,他那个时候,好像晚上是不睡觉的,一夜一夜都在大声叫骂着什么,但由于他用的是少数民族的语言彝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问我妈,我妈总是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赶快睡觉,可是我分明听到了我妈说话时全是哭腔,然后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她在哭泣。
后来大一些了,我妈这才翻译给我们听,我二舅晚上骂的话,大意是这样的,他本来已经在外有工作,有未婚妻的人了,但看着我妈没妈没爹的可怜,这才跑回来照顾她,现在他成这样了,都是我妈造成的。
二舅和我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外公曾经是他们那里的大地主,娶过三个老婆,我妈和我大舅是大老婆生的,我二舅还有我姨妈是二老婆生的,二老婆后来在生孩子时难产,一尸两命,死了都没有埋进祖坟。小老婆没生过孩子,后来我外公死了,她就跑去另嫁人了。
我外公死的那年39岁,是自杀的,他在旧社会就去省城读过大学,回来后开了一间私塾,但他生性胆小,听到要闹文化大革命,要批斗他们这些地主,就吓得开枪自杀了。当时他还任着乡保长,家里有枪。
外公死后,外婆在我妈七岁那年也病死了,我妈从此沦为孤儿。我妈说,小的时候,她对哥哥姐姐并没有什么印象,我大舅很小就跟着我外公读书,十二岁就去了离家很远的一所村小学教书,一年到头,我妈都见不着他一面,而我姨妈,我妈说也是从小就不知道跑去哪里,她也很少见过,只有二舅。正如二舅骂我妈时所说的,当时二舅已经在他们县上的一个养路段,也就是道班工作,并且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很快就要结婚。听到我外婆不在了,他本来想接我妈去城里读书,但我妈不去,他看着我妈可怜,便辞了工作回来,回来领着我妈生活。
我妈还说,我二舅的未婚妻可漂亮了,来过家里几次,不过每一次来,两人都是吵架,姑娘让我二舅重新回去上班,说如果他不回去,家里就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我二舅说我妈可怜,哀求姑娘嫁过来,他俩一起照顾我妈,然后每一次,两人都达不成共识,那姑娘总是哭着离去。
在我妈八岁那年,我二舅去给村里盖烤烟房,知道烤烟房是什么样的人,会知道,烤烟房的楼高比一般的房子都高,我二舅在上梁的时候,从上面摔了下来,昏睡了好长时间才醒来,醒来后,他写信去给我大舅,说他要娶媳妇了,让我大舅回来替他做主。
我大舅匆匆赶了回来,按照我二舅所说的,备下了礼,去那姑娘家提亲,在我二舅那边的农村,结婚分为三步走,第一步订亲,第二步差不多要结婚了,就会去提亲,第三步才是正式的结婚。我二舅和那姑娘,是订过亲的,所以,我大舅熟门熟路就带着东西去了那姑娘家。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我大舅和二舅过去,坐了冷板凳不说,所带去的东西,还被姑娘家全扔了出来,说这门亲事,作废不算了。我二舅求着要见姑娘一面,但被姑娘的父母拒绝了,回来后,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不久就疯了。
我大舅是读书人,他评价二舅的疯是文疯,讲道德。他哪怕有多疯,他也只敢用疯来对付我妈,但只要我大舅在,我大舅咳一声,他都会很恭敬地不敢出声,有一次,我二舅发起疯来,起因是,我爹叫我二舅起来去干活,我二舅不去,我爹就骂了他很难听的话,然后我二舅就提了一把斧子要砍我妈,当时,我们全家都吓得快傻了,还算我哥人小机灵,跑去找我大舅,我大舅来时,只是眼睛瞪了一眼问他,你拿着一把斧子想干嘛,我二舅马上乖乖放下斧子,不敢出声了。所以,鉴于此,我大舅也说我二舅是装疯,要把他对生活的不如意,全撒在我妈身上。
这些其实是后话,接着说我二舅疯后,本来他最疼我妈的,但后来只要一发疯,就要拿着我妈发疯骂人,我妈当时毕竟也还小,哭着走了三天的路去找我大舅,我大舅当时已经在我们这边的县城工作,并已经娶妻生子,我大舅觉得把自己的亲妹妹留在一个疯子身边,也挺可怕的,这才把我妈也带到了这边的县城读书,后来做主嫁给我爹。
而二舅呢,就留在了那边的老家,我妈结婚后,一开始每年都会回去帮我二舅做一段时间的农活,那时候我已经有五六岁了,她担心带我回去听不懂彝话,每一次回去,都是把我留在一个表姨妈家。这么多年了,一直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哭着要跑去找我妈的,甚至现在也经常埋怨我妈,当时怎么忍心丢下我不管,不把我一起也带回去。如果也把我带了回去,说不定现在也能说彝话了,占着一半彝族血统,但不会说彝话,这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
我妈嫁给我爹后,我二舅基本是一年来我家住上两三个月,他白天睡觉,晚上骂我妈,但如果遇着我父母不在,也会起来煮饭给我们兄妹几个人吃,他的手很巧,会把那种芒果核做成那种旋转的小风车,还会有木头雕刻成木剑、木刀给我们做玩具。
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他常来我家那些年,每年的春联都是他写的。抛开他晚上不睡觉骂我妈这一点,我一直觉得我二舅其实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最后一次来,我记得是他被村里评为五保户后,村里的人跟他说,他现在已经是五保户了,不能再住在家里的房子,让他搬家。他会错了意,以为搬家是要搬来我家住。就把他的东西,被窝铺盖一些用得着的用品,全被用谷箩挑着走路到了我家,我二舅家离我们这里,现在开车过去是一小时的路程,有四十多公里,山路估计会近一些,他基本是夜里就出发,等天亮的时候,基本就走到我家了,有一次,我们起床,就看到他已经在厨房里,用他背来的火腿在煮着一锅豆子。
后来,我大舅打电话回去问村里,这才又把他送了回去,再后来就听说,他经常去他以前那未婚妻家门口晃悠,那未婚妻后来嫁的老公,觉得一个疯子常来他家门口转,不好,一开始只是赶,后来见赶不走,就打,最后那一次,是他家用绳子捆住我二舅的手,然后用摩托车拖着在公路跑,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疯子,哪有力气跟摩托车比赛跑步,二舅一会的功夫,就会摩托车带倒在地上,被摩托车一路拖着在公路上拖着跑了好长一段路。直至血肉模糊,被村上的人制止,救了下来。
那一次对二舅身体的损伤非常大,他是后来被村干部抬着回到他住处的,我妈和我大舅听到讯后,气愤地赶了回去,但那个时候,二舅已经快不行了。我大舅准备去起诉那家人时,我二舅却怎么也不同意,一直在我大舅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他,竟然大声跟我大舅争吵,说这是他的错,他就是想看看那姑娘过得好不好。
二舅死后,那家人和大舅达成了谅解协议,但我妈不同意,提出了,让二舅曾经未婚妻的姑娘代替孝子孝女在我二舅灵前披麻戴孝,否则就起诉他家。那家人迫于压力,最终同意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评判我二舅的一生,只知道,每一次忆起,心里都非常难受,二舅的悲剧,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