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天地间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江面上的一只孤舟,以及舟中那个披蓑带笠独钓寒江的落寞背影。孤舟清寂,钓影凄寒,世间一切仿佛就此静止,只留下孤寂、伤感夹杂在飞舞的雪花中扑面而来。
这首诗是柳宗元被贬永州后所作。自那以后,他的生活中再没有过喧嚣与热烈,只有无尽的孤独和寂寞。
是什么让这个曾经少年成才、豪情万丈的诗人如此伤感?
柳宗元,世代官宦人家,在河东一带享有盛名,与当地的薛氏、裴氏家族并称“河东三著姓”。父亲柳镇曾任侍御史,母亲卢氏家中也世代为官,书香传家。在这个翰墨书香的家庭中长大,柳宗元从小就饱读诗书,聪明好学。
21岁的柳宗元进士及第,才名大振。后来又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中榜,授集贤殿书院正字,继而升任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等,官运一路亨通。
但随着官阶的上升,与官场中形形色色的人交往增多,他逐渐看到很多官场的黑暗与腐败,让他逐渐萌生了改革的愿望,成为王叔文革新派中的重要人物。
此时的柳宗元志得意满,以为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于是就紧跟王叔文的步伐,积极推行“永贞革新”方案。殊不知这一切早已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一个阴谋正在酝酿。
以宦官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联合朝臣及外藩,发动了“永贞内禅”,顺宗被迫禅让,太子李纯即位,即唐宪宗。历时180天的“永贞革新”也随着顺宗的退位而以失败告终。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被贬永州,开始了他十年的永州生涯。
初到永州,柳宗元没有住所,只能暂居于永州城南龙兴寺中。龙兴寺靠山面水,肃穆幽深。走出寺门,就可以俯看潇水从寺庙门前流过,静谧安然;回望巍巍大雄宝殿,背靠青山,肃穆庄严。每日里晨钟暮鼓,悠长地回荡在山林之间。这里的娴静安宁,最适合安放柳宗元那颗孤独、悲愤的心。
柳宗元的母亲笃信佛教,在母亲的熏染下,他亦是形成了“统合佛儒”的思想基础。于是住在龙兴寺的这段日子里,他日日与重巽和尚谈诗论道,探讨佛理,禅堂成了他最爱的地方。
《禅堂》
发地结菁茆,团团抱虚白。
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
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
心境本同如,鸟飞无遗迹。
在这个被青山团团围住的禅寺中,有绚烂的山花飘落在小径上,踏着落花走来的他,带着一丝寞落,端坐于禅堂中。他身心俱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天地万物此时都化为虚无,所有的喧嚣也都屏蔽在心到不了的地方。就像陶渊明所说:“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柳宗元被贬永州第六年,终于在潇水西畔购得一块土地。他疏通泉水,蓄水建池,在池边建屋造亭,于是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与此同时,他还与邻家女儿情投意合,育下一女,漂泊六年的他终于安稳了下来。
他在屋前,开辟了一片荒地,种上蔬菜、瓜果,闲暇时施肥浇水、拔草除虫。如今的他与农圃为邻,以农女为妻,以农耕为业,“甘为永州民”。
看似欣欣然享受田园乐趣的他,其实内心依然孤寂。多年诗书熏染,壮志报国之心依然未变。夜半梦醒,他披衣而起,推开门,深秋的寒意袭来,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中夜起望西园值日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在清冷的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得见对面的菜园,笼罩在一片静默之中。只有远处传来山泉冲刷竹根的沙沙声,在静夜里分外清晰。时而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惊人心魄的嘶鸣。他已无半点睡意,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一种无法言喻的寂寞在心头弥漫。
就这样,在寂静的深夜,在孤独空虚的包围中,他斜倚廊柱,茫然地望着远方,直到天亮。
柳宗元被贬永州,任永州司马,虽然是一闲职,但仍享有俸禄。既不用为衙门公务繁杂而烦恼,也不用为无钱生活而忧心,因此他可以自由自在的游山玩水,饮酒赋诗。
在永州的这段时间,他深入的研究了哲学、政治、历史、文学等各领域的知识,创作了三百多篇诗文,可谓是一生中创作的高峰,并且还结交了众多当地的士子和文人。
即使这样,仍旧无法排遣他内心的孤独和寂寞。归隐田园、耕云种月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希望能受到朝廷的重视,在朝堂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奈何这些,如今对他来说却只是奢望。
《入黄溪闻猿》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这时候的他到永州已经七年之久,因当地大旱,他跟随永州刺史赴黄溪黄龙祠祈雨。一路上溪水蜿蜒,他们沿溪而上,两边的树林中不断传来猿的哀鸣,声声哀怨凄怆,仿佛在诉说着诗人心底的愁怨。
昔日的辉煌他终是难忘,依然幻想着有朝一日朝廷能再降圣旨,招他重回朝堂。可是被贬这么多年过去了,杳无音信,没人再想起那个曾经立志革新的他。常言说:“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已经死了。泪水流干,肝肠已断,他陷入深深的绝望。
被贬十年后,他终于接到诏书回京。可是回到长安,他并没有被重用。却在原来政敌的构陷下,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此次被贬,他的从弟柳宗直和柳宗一也随同前往。
到柳州后没有多久,年仅23岁的柳宗直就因病去世,柳宗一也要离开柳州去江陵。在此之前,柳宗元的老母卢氏、妻子杨氏、还有爱女等都相继离世,如今这两个从弟已是世上最亲的人,身心俱疲的柳宗元,仅剩下这最后的支撑了。可是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他,再一次让他面临了生离死别。
《别舍弟宗一》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越江江畔,俩兄弟洒泪分离,泪眼朦胧中互道珍重,挥手辞别间难舍依依。经此一别,或许今后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那日一别真的就是永诀了,三年后柳宗元在柳州病逝,享年47岁。
前半生少年成名、志得意满,后半生却是一贬再贬、寂寞凄清。就像他《小石潭记》中描述的:“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寂静的潭边,只有竹林和树木合围,使人感到寒气透骨,凄凉幽怨。
寂寞的小石潭就是他后半生的写照,他最终还是在寂寞孤独中走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