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滴珠是盲女。三年前的意外,夺去了她视物的能力。
她的眼睛如珍珠般闪亮,漆黑的瞳孔,泛着深邃的蓝光。
只是,神采空洞。凝聚不到一处。
滴珠也是孤女。幼年父母双亡,留下她在冷僻的梧桐镇上。梧桐镇临着繁华的扬州,烟花三月暖风熏醉的扬州。
可是,滴珠看不见,去不得,终日在简陋的小院里待着。
桃花开的时候,小院里闯进陌生的男子。他受了伤。滴珠即使看不见,也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滴珠害怕,靠着墙角,她听见对方的痛苦呻吟,姑娘,救我。
他说,我不会伤害你。他的声音很温柔,沙哑中,带着淡淡的磁性。
滴珠的心软了。
她原本就是温柔善良的女子。她也略通医理。在眼睛尚未失明以前,她看遍了爹娘的医书。空闲之余还会到附近的山林采集药草。她救了受伤的少年。
少年有英俊的眉眼,笑起来足以令人痴醉,可惜滴珠看不到。
少年的名字叫离忧。
他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离忧。那么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铿锵道,滴珠。何谓滴珠?不过就是细小的碎银子,如珠粒般,不值钱的。
少年便笑,原来是那个滴珠。可是,对穷人来讲,便是滴珠也能成为无价宝。
滴珠欢喜地笑了。失明以后,她从未如此高兴过。
未几。
离忧的伤势痊愈。滴珠想到他将要离开,心生惆怅。他却说,为了报答滴珠的救命之恩,他愿效犬马之劳,实现滴珠的一个愿望。
滴珠想了想,说,我想去扬州。
春色朦胧的扬州。
单是一脚踏上去,就忍不住起了无限遐想。滴珠仿佛又回到垂髫的幼年时,伴着父母在旁,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离忧偶尔会牵滴珠的手,害怕拥挤的人潮会冲散了他们。软绵绵的掌心和手指,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滴珠能听见自己的心。
后来,离忧没有离开梧桐镇。那些短暂的相处,扬州的欢愉,他十分眷恋。他舍不得滴珠。于是在小院里住下来,和滴珠住在一起。
他们像刚刚成亲的小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清茶淡饭男耕女织的生活。
滴珠从来不过问离忧的身世,也不问他曾经如何受伤。她说有你陪在身边就足矣,但若你有一天离开,请你坦白告诉我。
离忧的胸腔里是满满的暖意。
他拥着她,说,我不会离开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二
那一年,深秋。
树叶焦黄剥落的时候,梧桐镇的芙蓉花盛开了。枝枝蔓蔓,缠缠绵绵,像一片粉雕玉砌的香雪海。
淡雅湿润的气味,常常在不经意间扑面而来。
一日,午后。滴珠听见离忧的声音,他说,滴珠,我给你采了芙蓉花,你来看。
滴珠很高兴,摸索着从板凳上站起来,出门相迎。
门外的风很大,有扑簌簌的凉意。她笔直地站着,伸出手去。她在等待离忧将芙蓉花递进她怀里,然后她知道离忧会像往常那样牵着她的手,闭了门,款步走进小院。
可是,突然。
滴珠听见力剑砍伐和摩擦的声音。
是离忧吗?是离忧吗?她问自己。将瘦弱的身躯藏在廊柱的后面。她想,一定是离忧的仇家找上门了。她要保护好自己,不可让离忧在对付仇人的同时还要分心来记挂她。她噤声。
力光。剑影。走石飞沙。
一直持续到黄昏,タ阳西下,打斗渐止。滴珠终于又听见离忧的声音,那沉实温柔的声音,唤她,滴珠。
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扑进对方怀里,问,刚才到底发生什么?离忧说,是仇家找来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杀了他,以后再无人能伤害我们。
滴珠满眼泪花。
那个人,深情地凝望着,笔直地面对着,亲热地拥抱着,朝夕相对,共枕同床,真的就是离忧?是她爱的离忧?
滴珠眼盲,心不盲。
从男子的手抚上她肌肤的一刹那,她就知道,那种感觉不是她所熟悉的。这个和自己同住一屋檐下,谎称自己是离忧的人。
他并不是离忧,他是兰泽。
离忧已死,就死在兰泽的剑下。
这应当从离忧的身份说起。离忧是杀手,杀人如麻,犯案累累。
兰泽是捕快,一直在追捕离忧。离忧在遇见滴珠以前受的伤,就是兰泽所致。
兰泽原以为离忧从他的剑下死里逃生,兴许早就离开了扬州,殊不知,春天的时候,他竟看见离忧公然同滴珠在扬州游玩。他担心自己出手会祸及那失明的少女。她的笑容如此甜美,表情如此单纯。
所以,兰泽在等机会。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等到芙蓉花开,他终下了决心要对离忧动手。就在离忧为滴珠摘芙蓉花的那个午后,在小院外的空地上,他们殊死决斗。
离忧败了。
临死前他看到滴珠藏在廊柱后弱小的身影,心痛难当,他轻声哀求,希望兰泽能代他照顾滴珠,甚至是寻访名医诊治滴珠的眼睛。
他说,滴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而兰泽你,你说话的声音跟我相似,滴珠未必能分辨得出。
只要她以为,我尚在人间,她的心想必就不会那样苦。日后,你用任何的借口都好,离开她,就让她当我寡情薄幸辜负了她罢。
好。
兰泽看着离忧,他的脸上,有轻微的疼惜,也有轻微的笑意。他知道,就算离忧不说,他也不会放任滴珠不管,而他亦不会离开她,他将取代离忧,成为滴珠一生一世的爱人。
只不过。
滴珠对着兰泽,唤的却是离忧的名字,兰泽渐渐有些沮丧,他心中苦涩翻腾,像一口烧焦了的锅。
他却不知,滴珠早已识穿他并非真的离忧,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意图何在。起初滴珠也曾怨恨,动了杀念,可兰泽纵有再多不是,却也出自真心滴珠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于是,渐渐地,心就软了。
也许,像她这样的女子,命运多舛,其貌不扬,没有显赫的身家,没有惊世的才学,甚至连一双漆黑的眸子也是虚有其表,她想,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如若能遇见跟自己情投意合的男子,相偎相依,固然是苍天的恩赐,如若遇不上,那么,有一个人在自己的身边,噓寒问暖,悉心照顾,终此潦倒的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唯一的遗憾,只在于,那个曾经爱过的,山盟海誓的男子,他去了哪里?
三
除夕。
似那般热闹的场景,梧桐镇许久不曾。通宵灯火人如织,一派歌声喜欲狂。滴珠站在门前,听着爆竹声声,她不由得想念扬州了。
扬州的繁盛,必定好过梧桐镇。扬州还有她和离忧携手走过的地方。
簌玉池。灵修塔。会宾楼。无双亭。那些景致,就算无法用眼睛看,却能用手触摸,用心铭记。
可是,离忧,他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一个月前,滴珠无意间拾得的消息。她感觉五雷轰顶。身体被掏干挖尽。她会永远记得那日,她的邻居经过时,多口向她感叹,你家相公真奇怪了,在一座新坟前站了半天,我中午去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这会儿我从山里回来,他仍然在那里。
滴珠忙问,什么新坟?
邻居说,不是本地人。墓碑上刻着离忧。离忧,离忧,这名字真别扭。
滴珠几乎瘫软。邻居扶着她。她强忍了痛,待兰泽回来,然后暗地里央求邻居带她去那座新坟。她纤细葱白的手指抚着墓碑上凹凸的刻痕,她知道,那是离忧。
离。同心而离居。
忧。忧伤以终老。
此后,隔三差五,兰泽外出时,滴珠都会到离忧的坟前静坐。细细地向他诉说自己的相思和苦楚,也曾一度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
兰泽早已发现她。有时兰泽就在离她很近的桉树背后,悄悄站着,凝望着她。他的心,和她一样纠结万端。
而此时此刻。
除夕夜。滴珠备好满桌的菜肴。等兰泽,假扮离忧的兰泽。他曾说,他要和滴珠一起度过甲子年的量末天。
滴珠在门口淡淡地站着,无聊之际,她回想兰泽替代离忧以后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不如离忧给的那样甜蜜那样精妙,却也暖心,不失为一个好的依靠。
比如说前天,滴珠从离忧的坟前回来,她无意嗅得赤星草那种酸辣呛鼻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采回。
这种草,在爹娘的医书上记载,若研成粉末单独食用,是致命的毒药。但若与百合川芎一起煎成褐色的药汤,习武之人服下可提升内劲,使功力大为精进。
滴珠于是很费心地将汤药煎好。她希望兰泽喝下之后,能有更好的功夫来抵御他的对手或仇家,她不想兰泽跟离忧一样,扔下她,让她无所依靠。她的眼睛看不见。也就不知道兰泽在端起汤药之后,并未将那些褐色的液体吞下肚。
兰泽嗅出了赤星草的味道。
行走于江湖,却对医理不慎精通的人,只知道,但凡服下赤星草,那剧烈的毒性便在体内凝聚,两三个时辰以后,毒发,身亡。
兰泽看着滴珠空洞的眸子,那眼睛其实很美,美得让人心碎。
也心灰。
他想,她大概是猜到了我就是杀死离忧的凶手了吧。她要替离忧报仇。既然她这样恨我,而我又不忍伤她,若勉强维系彼此的关系,反倒是痛苦。不如假装喝下毒药,顺了她的意。就此离去。
就此两清。
可是,这会儿,饭菜都凉了。
滴珠想,他怎么还不回来呢?他若回来,我索性告诉他,我早知他并非离忧。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他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