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人,我们是自小听着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长大的。老严在小学的时候,就看到过关于开天辟地的文章,好像还有相关连环画。
不过那时候还是小严。小严深刻相信,天地是盘古开辟出来的,跟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为了给人间创造这么一个清朗的生存空间,牺牲了自己。因此他成了老严心中十足的英雄,被放在左心房的最里边靠上位置供着,每隔一段时间,就用尊敬两个字来祭奠几分钟。盘古的形象,在老严心中,比什么钢铁侠绿巨人旺达卡罗尔伟岸多了。
后来小严长大一些了,那时候荷尔蒙迸发,喜欢写诗。记得最长的一首诗,写的就是盘古开天辟地,把他的地位尊崇到了历朝历代的众神之上。这首诗还得了个什么奖,促使老严在文学的荒原上越走越远,孤苦伶仃,眼泪婆娑。
然而老严终将长大。长得稍微有些大之后,迷上了古文,钻研起了远古历史。这是这么一钻研,让老严感觉很受伤。
老严在看书的时候,脑子里总关注着盘古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某一天,大概是美国走向衰亡的那个光辉的日子,我终于看到了这两个字。那是三国时候吴国的一个名叫徐整的人写的书。
徐整,豫章人。他的个人信息就只有这五个字,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比老严好不了多少。他写了两本书。——也许只是两篇文章,反正现在已经没有全貌了,只是在后人的图书里引用的一部分传下来了。他这两本书或者两篇文章叫《三五历记》和《五运历年纪》。在前一本书里,有这么一段话: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后乃有三皇。
简单翻译一下吧。
天地原来混沌一片,就像鸡蛋一样。盘古出生在混沌之中,过了一万八千年,开辟了天地,清朗的属阳的部分是天,浑浊的属阴的部分是地。他一天有九种变化。他在天上是神,在人间是圣人。天每天增加一丈高,地每天增加一丈厚,盘古每天长高一丈。就这样过了一万八千岁,天已经非常高了,地已经非常深了,盘古身子已经非常高了。所以天地之间相隔九万里。之后才出现了三皇。
这就是说盘古开辟了天地。他开辟天地的办法是每天长高一丈,这样顶天立地中,就把天地撑开到九万里,再也合不到一起了。
天地初生,于是有了三皇。不过在这里,三皇应该不是指的伏羲氏、燧人氏和神农氏。而是另外一种说法,即天皇、地皇和人皇。据说这三个皇分别统治了人间几十万年。然后才有了黄帝颛顼等五帝。关于三皇的名单,争议非常大的。除了以上这两个名单,还有其他更多的。
这还没有完。盘古爆了。在《五运历年纪》中,徐整说:
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还是简单翻译一下吧。
原本混沌一片的宇宙,逐渐开始活动起来了。于是天地初分,乾坤确立,阴阳互相作用,元气逐渐充盈。因此逐渐孕育出了中和之物,并产生了人类。最早产生的人类就是盘古。他在临近死亡的时候,身体变成了世间的万事万物。他呵出的气成了风云,他发出的声音成为雷霆,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他的四肢变成东南西北四极,五体变成了五岳,血液变成了江河,经络变成了道路。他的肌肉变成土地,头发变为星辰,皮肤变为草木,牙齿和骨骼变为金属矿和石头。他的骨髓变为珠宝玉石,流出的汗成为雨雪。他身上寄生的各种虫子,在风吹之下也感应了,变成了这个世界上的黎民百姓。
这两段合起来,这就是我们自小学到的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在故事当中,为了开天辟地创造人类,而做出自我牺牲的大无畏的盘古精神哗啦啦树立起来。
仔细分析起来,盘古开天地的故事,也应该是在民间逐渐生起和流传,徐徐地整出来的。而不是灵感来了,忽然爆发:老子来写一个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就写出来的。
不过盘古开天的故事,也有一定的由头。在古代有个部落叫汪芒氏,部落首领叫防风氏。这是一个巨人部落。具体有多高大,没有明确的数据,估计当时也没有人敢去量一下。但是他们一块腿骨就可以装一辆车,他们一个人能够移动一座大山。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大禹治水这一古往今来无可比拟的水利工程才得以顺利完成。
而防风氏的所处位置,正好是吴地一带,今天的江浙地区。也许因为防风氏的存在,在浙江很早以来就有他们开天辟地的故事雏形,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演绎,最后经过徐整徐徐整理,成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今天的江浙一带属于财富聚集之地,温柔放浪之乡,房价膨胀之城,电子商务之源,小商品之源,徐志摩金庸之乡。然而在汉代以前,这里属于比较偏远的地方。除了吴越两国倏现倏灭之外,也没有多少名人故事。当然也没有出几个文人。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虽然出现了,在温柔的风中默默流传着,但并不为外人知。
到了三国时代,吴国忽然变成了三足鼎立的重要力量之一,经济发展和人文开发也忽然加速。因此有了文人,其中叫徐整的这个文人把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整理并写出来了。他的书流传到了其他地方,苦于不知道天地具体是怎么形成的人们,忽然发现,仙人板板的,这个说法很不错啊!因此成了中国开天辟地的主流故事,为全国人民所理解和接受。
然而这个故事产生得毕竟太晚了。在这个故事之前的两千多年,有一本书叫《山海经》,中国远古时代的神话故事,或者说叫民间传说,基本在这本书都提到了。比如伏羲女娲神农氏,比如皇帝颛顼尧舜禹,比如祝融女魃不周山,比如夸父喝水羿射日,等等等等。这些故事,有的讲述了中华民族的来历,有的讲述了远古时代人们和自然之间的斗争,有的提到了上古时代的惊天大洪水,有的讲到了史前帝王们怎样呵护黎民百姓。非常然而的是,极端然而的是,这本书对盘古两个字根本没有提到,甚至没有透露出一点相关的信息。这肯定不是因为《山海经》的作者不会写这两个字。
甚至到了后面,在盘古的故事出现前几百年,《尚书》《国语》《左传》《易经》,以及诸子百家的其他书,尤其是庄子列子那些让想象驰骋天地之间的美妙文章,竟然都没有提到盘古。再之后的《史记》《汉书》,也对此绝口不提。这是这些书的作者不知道呢,还是他们不愿意写进书里呢?肯定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这些书的写作年代,盘古的故事还没有产生。或者说虽然在浙江民间产生了,但那个偏远地带的民间传说,还没有流传到这些作者所居住的富庶之地来。
总之,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由人工创造出来的可能性极大,真实性无限小,无限接近于零。这是一个捉弄了我们近两千年的骗局。除非浙江跟我们不是一块天,他们的天是盘古开辟出来的,而我们的不是。然而从江浙快递可以到达世界各地推理,浙江跟我们其实是一块天。
这结论很残酷。很多人对这个故事相信了一辈子,然而是假的。老严也因此感觉很受伤,毕竟把盘古尊崇了那么多年,忽然间轰然倒塌,灰尘都不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