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这首”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小巧精致,句式错落,节律整饬,意境迷离恍惚,隐晦朦胧,与李商隐的无题诗有相通之处,但白居易的这首诗并非是无本之花,无根之木,从他的种种人生经历中可见端倪,在看似无所依傍中,却是有迹可循。
一、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从文行出处看,”花非花”一首出现在《白氏长庆集》的”感伤”部,主要是写悲欢离合的诗,比如思念之情,因景物触景生情,来抒发自己的感受。紧邻”花非花”的是《真娘墓》和《简简吟》,这两首都是悼亡诗,一为”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另一个是”二月繁霜杀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都是为两位薄命的红颜惋惜。这三首诗属于同部并且倾向相近,可以推知”花非花”与前两首都表现一种对美好的事物易逝、难留的伤感和怀念。
曾经拥有过的美好转瞬即逝,不能长留身边,但对于重情的白居易来说,却是永留心间,美好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反倒是历久弥新。在符离期间,少年白居易喜欢上了比自己小四岁的邻家女孩湘灵,写下”聘婷十五胜神仙,白日嫦娥旱地莲”来赞美心爱的女子,在分别后以《寄湘灵》”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寄托思念,后来因为母亲看中门户欲求娶湘灵而不得,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终究河汉矣。有如陆游与唐婉沈园别后四十年,陆游回想起唐婉来也是深情款款、暗自神伤,以词明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同是重情的人,白居易的往后余生想必也是念念不忘湘灵的。
有神伤的初恋,也有常伴左右的人离开,在白居易七十岁时,陪伴了他很久的樊素和小蛮还是走了,传为美谈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以”客散筵空掩独扉”收场。这是”花非花”中女性的”花开花谢花非花”,有对美好的女子远去的身影的追忆。
中年以后的坎坷经历,也为”花非花”的迷离增添了新的注脚。在白居易不惑之年,母亲去世,不久心爱的女儿金銮子也因病去世,官场亦是阻遏,宰相武元衡上朝路上被刺杀,因刚正直谏,被贬为江州司马,并写下《琵琶行》来表达悲戚。这一系列事件虽说没有让他彻底消沉,但对他的打击是不小的,这也直接或者间接的促使他的思想发生转变。
二、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在求之不得,挽留不住的情况下,白居易在江州任上,在庐山香炉峰下的东林寺边上筑了草堂,修习佛法,开始”吏隐”的生活。逐渐向佛家靠拢,这为”花非花”的禅意注入做了准备。在《心经》中有一句话广为人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说物质世界是真真实实人能看到的,但是它是因缘和合而成的,不会永远存在,笔者认为这一点和道家的超脱、最后达到精神的飞升有相通之处。再看向这首诗”花非花,雾非雾”,我们不妨这样理解,”花”和”雾”只是一个名称,一个具有抽象概念,具有指代意义的名称,“春梦””朝云”都是美好而易逝的事物,就像黄昏盛开,翌朝凋谢的夕颜。而这美好的事物也是”夜半来,天明去”,来去匆匆,动止无影,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留下无尽的余味。
在建草堂之后,白居易闲适,感伤的诗也增多了,这也意味着他从达则兼济天下的阶段向穷则独善其身的转变,这不是说白居易放弃了兼济天下,而是在没有能力兼顾大家时,思想上的向内转–关注自身的感情更多了,开始知足、齐物、逍遥、解脱。亲朋故去,自己也渐渐老去,当初的那颗激情昂扬的人生理想,那颗炙热的赤子之心,都渐渐被岁月消磨,已经不是当初摸样了,白居易回归佛道来平复内心,以淡淡梵音浇注于”花非花”之中。
最是人间留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花非花”中也许有对美人怀念、对人生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遗憾,一点不甘,正是对在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来过又去了的怀念和惋惜,正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