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二年(767),五十六岁的杜甫在夔州待了两年,他是从四川出发准备出三峡然后北上回洛阳的,却因为时局的动荡,只能暂时羁留于此。
夔州与杜甫,好像是一场无可奈何的相遇,他并不打算在此停留,当然也不会想到在这里一留就是两年。自从剑南节度使严武去世后,杜甫在成都便失去了依仗,这时候的四川,到处军阀混战,吐蕃又攻陷松、维、保三州,兵荒马乱的,正可谓是“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杜甫决定离开这个待了六年的地方,他想在自己晚年的时候回到家乡去,于是乘船沿江而下,路过了夔州。在这里他又听说下游的荆州战事吃紧,各藩镇势力在此你争我夺、没完没了,正如他诗中所说“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他只能暂时羁留在夔州,随时做着动身出发的准备,又不见下游传来停战的消息,这一下便在夔州滞留了两年之久。
倒也好,人生就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奇遇,他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位故人,夔州太守柏茂琳,也算是在这偏僻小城中有了依靠。在柏茂琳的资助下,杜甫在夔州的生活还算安稳,这也为杜甫在这里爆发出惊人的诗歌能量提供了一个好环境。杜甫在夔州的两年共作诗430余首,占他诗集流传下来的诗歌总量1400余首的近三分之一,这一时期的杜甫诗,不仅数量多、形式多,并且诗歌内容、质量也达到了极高的造诣,杜甫诗在夔州,创造了一个艺术高峰,而夔州也有幸成为杜甫诗歌的收获之地。
我们今天就来读一首杜甫在夔州时期创作的《秋兴八首》中的第一首。
秋兴八首·其一
唐代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组诗最核心的思想就是,一个暮年的诗人,在一座偏僻的荒城中对繁华往昔的追忆。按内容来说,这场“秋兴”更像是“秋忆”,但诗人是以身在夔州,正处深秋,自己又在三峡江边凭高远望,看着暮年的自己,联想起曾经在京华长安的衣马轻裘,于是起兴,于是联想,于是沉浸在这一场场回忆中。就像第八首最后两句说的“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彩笔,比喻自己的文采。干气象,指曾经以文采博得玄宗皇帝赏识。而现在,他白头低垂,身处荒城,只有用这些曾经也算辉煌的经历来做精神支撑了。而我们结合着他在夔州时国家的局面,诗人自身的潦倒状态,和这由盛转衰的世事变迁,于是这更像是一个“乱世”对自己曾经身位“盛世”的回忆,那盛世长安,多美好啊,可惜那一切都凋零了,那个时代也凋零了,李白、王维、高适、严武,这些那个时代一起走过来的故人也凋零了,好像从那个盛世走过来的人们只剩下了杜甫自己,他在这个荒城的秋天里,想着长安,想着那些老友,想着那盛世长安。就如同近代诗人李叔同那首《送别》里写道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真的是知交半零落哟,真的是那盛世回不来了哟。
来细第一首。
诗中的“急暮砧”,说明了这是一个傍晚,诗人在三峡边的城岗上远望。“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第一句主谓宾完整,秋天的白露使枫树枯萎枫叶凋零,巫峡江面上的寒气使天地间一片萧瑟。“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这两句概括起来就是,上上下下一片秋也,真可谓“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北山移文》)。杜甫晚年诗笔越发雄赡,胸中包藏玉宇,笔下纵横驰骋,技法成熟,思想深厚,夔州是使他成为“诗圣”的一个重要站点。
前四句是实景,诗人的联想即由此而发,后两联则是起兴,是诗人的心里话。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两句是这首诗的核心,而“孤舟”和“故园”更是核心中的核心,“孤舟一系”,说明他是时时准备这离开这里北还故乡,只等待下游荆州的战事停息,便可踏上归程,但再看前一句,“丛菊两开”,他在这里已经两年了,他这两年里的每一天或许都是这么度过的,第二首中有“每依北斗望京华”即可说明。最重要的是这两年所经历的心理煎熬,每每做好动身还乡的准备,每每不能成行,身心渐渐衰老,心理却一直不稳定地等待着战局的消息,不知道那战事结束的消息真的传来时,他是该喜呢还是该悲呢,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返回故乡的那一天。(事实上杜甫并没有等到那一天,最终在离开夔州两年后客死潇湘)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寒衣,过冬的衣服,再次点明深秋时节。白帝城中的人家,都在赶着做过冬的衣服。砧,即“捣衣砧”,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有“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冬日来临,小城中家家户户传出捣衣之声,而自己在这异乡不知还要羁留多久。金圣叹点评这两句时说:听此砧声,百端交集,我独何为系于此耶?“催刀尺”“催”字,“急暮砧”“急”字,甚是不堪。乃从先生见闻中写出二字来,更觉不堪也!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