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志”是一种什么志?
北大林校长的一句口误,带火了一个词——“鸿鹄志”。
人们在热烈讨论林校长该不该为这次口误道歉;他的“致意信”写得到底算不算作真诚;“焦虑”和“质疑”是否可以创造价值(其实林校长所说的“焦虑”和“质疑”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承接自己校庆发言稿的内容)等问题的时候,恰恰忽略了最基本的问题:在古书里,所谓的“鸿鹄志”到底指的是一种什么志?
一说到“鸿鹄志”,大家自然想到的就是我们在初中都读过的《陈涉世家》里的“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里的“鸿鹄之志”大概指的是一种宏大之志吧?
我读《史记》时很怀疑这样漂亮典雅“台词”是不是真的出自莽汉陈胜之口,多半是司马迁为陈胜的“人设”量身拟定的,因为陈胜的贫贱之交多半都被他杀掉了或者逃走了,肯于津津乐道“我的朋友陈胜当年如何如何”的人恐怕并不多。即便这话真是出自陈胜之口,也不值得崇敬,因为他当年所说的“鸿鹄志”指的不过是“苟富贵”而已,没有别的。不想后来“买卖”做的这样大,大到“张楚兴,陈胜王”的地步,这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才成了他超拔卓异、天命攸归的明证。
鲁迅先生说:“有一回拿破仑过阿尔卑斯山,说‘我比阿尔卑斯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后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开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正是这样,大人物的台词还需要大人物来说,如果硬塞到小人物的口中,只会变得滑稽荒诞。譬如我这朝九晚五老老实实上班的人,如果忽然有一天拍案而起,大叫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即便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也会沦为人们的笑柄。
所以,陈胜口中的那个“鸿鹄之志”并不为我辈所喜。
其实,“鸿鹄之志”四个字在《史记》之前便有人提到——在《吕氏春秋》的“士容论第六”,原文是——
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诚也。人亦然,诚有之则神应乎人矣,言岂足以谕之哉?此谓不言之言也。
意思是:骥骜的气质,鸿鹄的心志,能够使人们知晓,是因为这种气质和心志确实存在。人也是如此,确实具备了,精神就能使别人感知了,言语哪能完全使人相信呢?这叫做不言之言啊!
这话说的似乎很明白:一个人的心志往往会溢于言表。但后面有举了一个例子,反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齐有善相狗者,其邻假以买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是良狗也。”其邻畜之数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则桎之。”其邻桎其后足,狗乃取鼠。
意思是:齐国有个擅长相狗的人,邻居委托他买一条捕鼠的狗。他整整一年时间才买到,对邻居说;“这是一条出色的狗啊!”他的邻居喂养了好几年,狗却不捕鼠,邻居就把这种情况告诉了相狗的人。相狗的人说;“这是一条出色的拘。它的志向在措取獐麇猪鹿,不在捕鼠。想让它捕鼠就要把它绊住。”邻居绊住了驹的后腿,狗这才捕鼠。
这个故事似乎在暗示读者——良狗的志也好,骥骜的志也好,鸿鹄的志也好,本来都可以是很大的(原文所谓:“傲小物而志属於大”),但是,只要我们能够“桎其后足”,限制其自由,那么它们的志向也可以从“獐麋豕鹿之志”变成“跳踉捕鼠之志”了。
如果这样的解读不错,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古籍里的“鸿鹄之志”,未必专指宏伟之志,更是指独立自由的高洁之志。(“骥骜”也是自由独立的象征,这或从楚辞中来,《惜誓》: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犬羊。贾谊的《吊屈原文》发挥了这个意思: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汉画像石拓片 取鼠之狗
倘若嫌我的解读太过穿凿,那么不妨再来看看鲍照在义庆幕府后期所作的《野鹅赋》——这篇文章很能浏亮体物,颇写出了“鸿鹄之志”的真意所在(至于这野鹅与鸿鹄到底是不是同一物种,则要请博物学家考证研究了,我们姑且以为“野鹅之志”就是“鸿鹄之志”吧。)
《野鹅赋》前面的小序说,有人献了一只野鹅给临川王,世子义庆可怜它被羁絷在樊笼中很不自由,便命鲍照写了这篇赋文。文章开头道——
此璅禽其何取?亦厕景而承仁,舍水泽之欢逸,对钟鼓之悲辛。岂徇利而轻命?将感爱而投身?
你这小小的禽鸟,何故舍弃水泽的欢欣,而来亲近这庙堂钟鼓的悲辛呢?(这里暗用了鲁侯养海鸟的典故)是为利益的驱动才这样看轻生命?还是为爱意感动而主动投身?可怜哪——
入长罗之逼胁,恨高缴之樊萦,邈辞朋而别偶。超烟骛而风行,跨日月而遥逝,忽瞻国而望城,践菲迹於瑶途,升弱羽於丹庭,瞰东西之绣户,眺左右之金扃,貌纤杀而含悴,心翻越而惭惊,若坠渊而堕谷,恍不知其所宁。
被网罗弋箭所缠绕羁绊,远离了宾朋与配偶。本来自由自在、无可拘束的生命忽然被禁锢在了丹庭秀户之间——于是容貌憔悴哀伤,心中翻覆辗转,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恍惚不得安宁。
在这锦绣园林中,虽然是妙物所臻、琳琅满目,却全然不和这野雁的胃口,它自顾——
望征云而延悼,顾委翼而自伤,无青雀之衔命,乏赤雁之嘉祥,空秽君之园池,徒惭君之稻梁,愿引身而翦迹,抱末志而幽藏。
看着空中的长云暗自悲悼,看着收戢的双翼兀自悲伤,自己既不能像青鸟那样替西王母传递使命,又不能像赤雁那样带来嘉祥,白白污秽了华美的园林,糟蹋了每日的稻粮,却实现不了自身的价值。我真想隐身远去,灭迹潜踪,保全我这微末的自由之志。
看来在鸿鹄看来,自己的志向未必有多么宏远,只是和这富贵华美的园林很不匹配——“虽居物以成偶,终在我以非群。”
这样的“鸿鹄之志”是让我常能心有戚戚焉的!
志,确有大小高下的不同,但无论是怎样的“志”,只有在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引领下从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发出,才能不牵於外物,不累於内欲,口与心誓,守死无二。嵇康在《家诫》里说:“若夫申胥之长吟,夷齐之全洁,展季之执信,苏武之守节,可谓固矣。故以无心守之安,而体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伯夷叔齐也好,展季苏武也好,他们的志向是高远的,这并不是谁要他们立这样的“志”,而是他们自由意志主动选择的结果,所以才能够在人生的颠沛造次中安之若素。
曹植曾写过一首小诗——《野田黄雀行》,里面有这样几句:
……不见篱问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比起“鸿鹄之志”,我倒更希望我的学生能像这诗中的黄雀一样,当他们的思想陷于俗谛桎梏的时候,总能有人拔出“宝剑”帮他们斩断精神的网罗,使他们获得“飞飞摩苍天”的自由,相信在这自由中他们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