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湖的荷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微雨还阴的天气,对于七月来说正是出门的好机会,空气里浮游着一层被雨荡涤一新的雾霭。伸手挥撩一把,居然活了,如绸纱沾水,舒缓柔情,又如青丝浮动,婉约飘逸,包围你于一片清凉的飒爽境地。湿衣看不见,落地听无声,不该是深藏古籍里宁静的诗情,而属于天下芸芸众生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感。
青山翠树,亭阁塔宇,烟云流泻;小桥碧波,柳暗花明;逐波廋舟,绸伞纤女,楚楚妩媚。一景一物入眼来,一切蒙上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未谙神秘。一个西湖就是一幅向世人敞开的古典而又摩登的山水写意经典长卷,沿着我们梦幻般的视野,淋漓尽致地铺陈于江南大地之上,收缩于瞬间心灵的意醉之间。苏堤春晓,断桥残雪,南屏晚钟,雷峰夕照,平湖秋月,这诸多胜景只因赶不上季节和天时,不能一睹繁华。坐在湖岸边的石凳上小憩,发现那垂柳棵棵玉树临风,潇洒俊秀,颇有风度,丝丝柳条仿佛柔弱无骨地低垂,扭着细腰,招摇、摆动,如女子优美的长发,把一生的温柔、风流和多情飘然个漫天舞地。
然而,更加吸引我的是这一片碧湖之上的荷花。这里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迤逦连绵和蔚为大观,却如同一位固执的画者在这巨大的纸张上恣意地挥洒,东一片西一块,全凭率性而为,多了一些江南的清婉、隽秀之气。水中肥叶如扇,左摇右摆,憨态可掬,千点嫩红隐在其中,如千双纤纤素手,美玉天成,擎出水面,濯弄起一湖碧波涟漪。有的荷花开得热情奔放、无拘无束、倾其所有;有的半开半掩,羞涩腼腆;有的垂首兀立、春容含笑;有的三五成群、窃窃耳语;有的孑然一身、高傲冷漠、孤芳自赏;有的出淤泥而不染,立于高处凝神眺望,望断秋水;有的隐匿于荷叶碧波之间,静静做着一场春梦,埋藏一世荣华;有的冰清玉洁,天然雕饰;有的粉黛繁华,艳若桃花;有的大如瓷碗;有的小如凝拳。夏风吹来,这西湖便成了盛极一时的大舞台,花枝摇曳,碧叶依依,正如从大唐盛世的一首《霓裳羽衣曲》的古典悠远中走出一群衣容辉煌的少女,翩翩起舞,裙袂飞扬,自然如泉水流淌,空灵如鸿羽飘旋,在无数游者视野里舞出好个歌舞升平的盛况。
十里长堤,慢慢走来,十里荷花,十里荷香,恬静淡雅如蝶翼翕动,似熹风猝涌,扑跌入怀中,无限清逸、爽朗,就像啜了一口地道的信阳毛尖茶,心胸肺腑里鲜活地走了一遭,滋润了一道,心神就醉在那一心一意的自在里。整个的我就成了一首侠骨柔肠的抒情诗,诗情和画意一起疯长。此时每一颗观荷的心就是含苞素荷一朵,未定何时会砰地一声花开蕊吐,绽放成一片美景,一片叶子就是一个奇思妙想,一朵荷花就是一个警言譬喻。十里泛荷,十里的锦言绣句波光涌动,只恨脚下太慢,读不尽这风情万种。
这样,忽然想起家乡虽然水域丰富,但绝少有这一泓碧波千点红的景象,没有植荷种菱的习惯,便偷偷采了一个成熟的莲蓬装进口袋,希望来年在老家某处水域也能长出一片新荷来!
2、荷
无数次邂逅荷,从未像现在这样令我感到心灵的震撼。这个夏天,天大早,烈日炙烤着大地、热浪蒸腾着大地。渐渐地,碧波荡漾的湖泊干涸了……此时此刻,荷临危不惧,坦然自若,正满面春风地迎接着我的到来。
这是怎样一番惊人的情景!往日蓄得一池清冽冽碧水的荷塘一滴水不见,在早已焦渴得干巴巴龟裂的土地上,一群群壮硕挺拔的荷昂扬如常地站立,周围还有倔强地从地缝中钻出尖尖角的小荷。原来在水里生水里长的荷,虽无雨洗尘;无水滋润,田田荷叶依然绿亭亭翠叶如盖,片片相连、相拥、相依,充溢着一派勃勃生机;一枝枝饱满的花蕾、粉荷初露的莲花,在灼灼阳光下,显得出奇的艳丽、鲜亮,婀娜多姿地摇曳在清新、生动的碧绿中,丰润鲜灵有流香。
荷,在恶劣的环境中创造着生命的奇迹,它勃发的英姿,是对肆虐旱魔的冷冷嘲讽,更是不言屈服的顽强抗争了。
早就听说过荷的故事,一颗在地层深处沉睡几千年的古莲子,一经挖出.只要给它充足的阳光和水分,它便奇迹般地长出绿叶、绽放花朵、结出果实。这就是生命不甘泯灭的勇敢而执著的荷,唯有它在风风雨雨的岁月中,卓然傲立,风吹不退缩,雨淋不着痕,一副以不变应变的王者风仪。生命的高贵、圣洁与它不屈不挠的精神伟力相伴相随。
每有狂风袭来,静静的荷便如千万勇士高举着盾牌,凝聚起强大的力量,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终,狂妄的风在它的面前乖乖地败退。荷,静立如山,依然故我。
若遇秋雨骤至,站成一林舞姬的荷,便如玉指纤纤弹起无数古筝,那顿挫有致、浸透着生命高贵气息的缕缕清音,挟着空灵、洒脱的美韵,轻轻飞扬。“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活得精精神神,活得清清白白,即使红颜褪去青春不在,生命的歌也是回肠荡气,掷地有声。
当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片飞来,在荷的周围疯狂地咆哮、翻卷时,荷的叶,被撕碎了,荷的枝,被折断了,荷还是不肯摧眉折腰,还是不肯跪倒于地,唯见冰天雪地中屹立着它独立自尊、不馁不屈的铮铮傲骨。
在风霜雪雨的洗礼中,在百般磨砺的锤炼中,荷,洗尽铅华,风清骨俊,矫健中自有别样的典雅端庄、柔媚明艳,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它不受风尘诱惑的潇洒出尘,那一派清远的标致马神韵,不知令多少爱荷的人如醉如痴!
楚楚动人的荷,永远是一首迷人的旋律穿行在画屏般的荷塘,风吹绿叶送爽,缕缕荷香盈袖。今夜,不知谁会沉醉忘却归路,在这高雅、脱俗的净地,细拂心尘,顿开茅塞,静静聆听一次有关生命真谛的诉说?
荷,不答,只有被它感动得宠辱皆忘的人,走进了它满载生命之花的梦中。
3、瞬息与永恒的舞蹈
那盆昙花养了整整六年,仍是一点动静没有。年复一年,它无声无息地蛰伏着,除了枝条日甚一日的蓬勃,别无吐蕾开花的迹象。怜它好歹是个生命,不忍丢弃,只好把它请到阳台上去,找一个遮光避风的角落安置了,只在给别的盆花浇水时,捎带着用剩水敷衍它一下。心里早已断了盼它开花的念想,饥一餐饱一顿地,任其自生自灭。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再次走上阳台,去给冬青浇水,然后弯下腰为冬青掰下了一片黄叶。忽然有一团鹅黄色的绒球,从冬青根部的墙角边钻出来,闪入了我的视线。我几乎被那团鸡蛋大小的绒球吓了一大跳:那不是绒球,而是一枝花苞——昙花的花苞,千真万确。
昙花入室,大概是下午六点左右。它就放在房间中央的茶几上,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一枝鹅黄色的花苞渐渐变得明亮。晚七点多钟的时候,它忽然颤栗了一下,颤栗得那么强烈,以至于整盆花树都震动起来。就在那个瞬间里,闭合的花苞无声地裂开了一个圆形的缺口,喷吐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四散溅溢。它的花蕊是金黄色的,沾满了细密的颗粒,每一粒花粉都在传递着温馨呢喃的低语。那橄榄形的花苞渐渐变得蓬松而圆融,原先紧紧裹挟着花瓣的丝丝淡黄色的针状须茎,如同刺猬的毛发一根根耸立起来,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昙花整个开启的过程中,它们就像一把白色小伞的一根根精巧刚劲的伞骨,用尽了千百个日夜积蓄的气力,牵引着、支撑着那把小伞渐渐地舒张开来。
现在它终于完完全全绽开了,它更像一位美妙绝伦的白衣少女,赤着脚从云中翩然而至。从音乐奏响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开了素洁的衣裙,开始那一场舒缓而优雅的舞蹈。“她”知道这是自己多年来一直期盼的一次公开演出,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虽然是初次登台,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完美,昙花于千年岁月中修炼的道行,已给“她”注入了一个优秀舞者的遗传基因,使得“她”婀娜轻柔的舞姿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绝美。
这一场动人心弦的舞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她”悄然无声地一边舞着,一边用自己身体内多年存储的精华,尽情演绎着生命的辉煌,挥洒着成功的芳香。
盛开的昙花就那么静静地悬在枝头,像一帧被定格的胶片。但昙花的舞蹈并未就此结束。“她”忽然又颤动了一下,张开的手臂,渐渐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长的指尖梳理着金发般的须毛,又将白色的裙衫一片片收拢;然后垂下“她”白皙的脖颈,向泥土缓缓地匍匐下去。“她”平静而庄严地做完这全套动作,大约用了三个小时——那是舞蹈的尾声中最后复位的表演。昙花的开放是舞蹈,闭合自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须毛,从张开到闭合,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她”用轻盈舒缓的舞姿最后一次阐释艺术和生命的真谛。
我很久很久地凝望着它,满怀歉意地观赏着昙花从帷幕拉开、尽情绽放到舞台定格的全部过程。“昙花一现”那个带有贬义的古老词语,在这个偶然的夏夜里变成一种正在逝去的遥远回声。给予我新的启示。
那个傍晚的阳台,那一场绝美的舞蹈中,我是唯一幸运的陪伴者。想起我年来对昙花的冷落和敷衍,愧恨之情油然而生。此后,我将用清水和阳光守候那绿色的舞台,等待它明年再度巡回。
4、牡丹的拒绝
欧阳修曾有诗云: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飕飕。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纷纷——可洛阳人说 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
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姗姗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枝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皓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 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惟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 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象的空间。想象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象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球,国色天香。
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象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象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象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象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象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 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它的美。如果它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它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
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
5、窗前的树
张抗抗
我的窗前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冠差不多可达六层的楼顶。粗壮的树干与三层的阳台相齐,碧绿而茂密的树叶部分正对着我的四楼的窗户。
坐在我的书桌前,一树浓阴收入眼底。从春到秋,由晨至夜,任是着意的或是不经意抬头,终是满眼的赏心悦目。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决不喧哗。又过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寻着这馥郁走上阳台,你的身子为之一震,你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飘荡,花气熏人,人也陶醉。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骄阳下如华盖蔽日,烈焰下送来阵阵清风。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战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却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它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这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回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以后,树杈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枝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到我的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我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着我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树便如一幅幅不倦变幻的图画,镶入我窗口这巨大的画框。冬去春来,老槐衰而复荣、败而复兴,重新回来的是原来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来的那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浆汁,都由新的细胞、新的物质构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树。
6、绝唱
①我每次都要到圆明园去。虽然圆明园一直有荷花池,三四月间,荷叶出水,一片青绿;五六月间,花瓣初展,点点新红。可我到圆明园看荷花,既不在三四月间去看它的绿叶,也不在五六月间去看它的红花。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圆明园的荷花和别处的荷花不一样,它说的话不一样,它做的梦也不一样。
②因此我愿在每年的初冬季节到圆明园去,不是为别的去,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到那里的荷花池去看荷花。
③诚然,荷花的绿叶的美是无可比拟的,它浅浅的深深的绿叶上凝聚着汪汪点点的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透明的翡翠上滚动的几颗珍珠。
④这是一塘荷花最美的时候吗?“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名句曾被人无数次地吟咏过,的确,我起初曾经以为,这是荷花最美的时候,可是我现在却觉得,也许这一切并非如此。
⑤诚然,荷花的红花的美是有口皆碑的,它粉粉的,淡淡的,文文的,雅雅的,仿佛永远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管在明亮的阳光下或是在轻风细雨中,它婷婷于岸畔又隐隐于水底的那些神秘莫测的艳影,都会使人心醉神迷。
⑥这是一塘荷花最美的时候吗?“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行,人们总是不绝于口,当然,我也曾经以为,满塘红艳是荷花最美的时候,可是,我现在越来越不这么以为了。
⑦既然绿叶不是最美,红花也不是最美,那么荷花到底在什么时候才是最美的呢?
⑧那是一个10多年前的十月,我独自一人到圆明园,想去寻找那里的残秋,可是当我徜徉于既找不到一片绿叶也找不到一朵红花的荷花池的石岸上,无意之间,我却被蓦然呈出在我面前的另一种景色震撼了:在映满圆明园断石残柱所组成的黑白相间的奇妙图案的水影中间,交织其上的是一池残荷。它有的枯梗还高高地耸立着,有的则已折断在水中;它有的叶子早就被秋风撕破,有的卷作黑色的一团,却依然在空中高悬;那些它结下的果实,那些曾是翠绿色或者金黄色的莲蓬,有的虽然已变成黑色,却依然在空中高举,有的被风雨摧折,成堆地倒伏在水中,却依然守着这自己的根。看到这种景象,看到圆明园断墙残柱的倒影上,好些由残荷组成的神奇幽秘的大大小小的正方形、三角形、圆圈形、菱形的交相印叠的美丽图案,我顿时感到我走进了一个荷花的神奇的世界。
⑨“留得残荷听雨声”吗?不,我当时的感觉完全不是这样。我感到这满池的荷花没有枯,没有死,那布满池水的断梗残枝,完全是那一池碧绿一池艳红的最高的升华。从它们以残枝断梗和倒在池水中的莲蓬所组成的各种神秘的图案中间,你可以发现一种美,可以发现那种不是红红绿绿的俗美,可以发现那种不是迎合季节的庸美,可以发现那种不被别人所发现的蕴藏于残破枯败之中的那种自信和孤高,那种一直展现到生命最后的充满无比自信的高尚的凄美。
⑩它是满地枯梗残叶,但它却表达了一种力量,一种精神,它不再以绿叶使人清心,也不再以红花使人陶醉,它现在给人们的,和圆明园留下的断墙一样,是一种似乎已被摧毁但却永远无法摧毁的象征,是一种不屈的沉默。因此,我想,这满塘残荷才是圆明园荷池的绝美之处,因为它是远胜于色远胜于香的一池历尽凄风苦雨的绝唱。
⑪何况,隆冬过后,它那散落满池的莲子,又会生出新芽,用它青青的绿意,覆盖着这片古老的荷池呢!
⑫只要不失去那点孤高和自信,即使不再有绿叶红花,即使只剩下一根枯梗,一片枯叶,也照样会具有永远属于自己的那种独特的美。
⑬不要留得残荷听雨声,还是在风雨声中去听残荷吧!
⑭去听它的精神。
⑮去听它的风格。
⑯去听它的情操。
⑰去听它的力量。
⑱世间如此,人生如此。 只要精神拥有美,便谁也摧毁不了你的美。有些时候,越是摧毁,便越是美丽。存在就是力量。
7、西风胡杨
潘岳
①在西域,那曾经三十六国的繁华,那曾经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激愤的羯鼓,肃穆的佛子,缓行的商队,以及那连绵万里直达长安的座座烽台……都已被那浩茫茫的大漠洗礼得苍凉斑驳。仅仅千年,只剩下残破的驿道,荒凉的古城,七八匹孤零零的骆驼,三五杯血红的酒,两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飙忽在天边的如诉如泣的羌笛。当然,还剩下胡杨,还剩下胡杨簇簇金黄的叶,倚在白沙与蓝天间,一幅醉人心魄的画,令人震撼无声。
②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能在零上四十摄氏度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不怕铺天盖地的层层风沙,它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虽断臂折腰,仍死挺着那一副铁铮铮的风骨;虽痕伤累累,仍显现着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它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儿血脉贲张。
③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无私的树。胡杨是挡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后是城市,是村庄,是青山绿水,是喧闹的红尘世界,是并不了解它们的芸芸众生。身后的芸芸众生,是它们生下来、活下去、斗到底的唯一意义。它们不在乎,它们并不期望人们知道它们,它们将一切浮华虚名让给了牡丹,让给了桃花,让给了所有稍纵即逝的奇花异草,而将这摧肝裂胆的风沙留给了自己。
④胡杨,是我生平所见最包容的树。包容了天与地,包容了人与自然。胡杨林中有梭梭草、甘草、骆驼草,它们和谐共生。容与和,正是儒学的真髓。胡杨林是硕大无边的群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队,是典型的东方群体文明的构架。胡杨的根茎很长,穿透虚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达二十米去寻找沙下的泥土,并深深植根于大地。如同我们中国人的心,每个细胞,每个枝干,每个叶瓣,无不流动着文明的血脉,使中国连绵不息的文化,虽经无数风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种同文独秀于东方。
⑤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胡杨生下来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这不是神话,无论是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我都看见了大片壮阔无边的枯杨,他们生前为所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他们让战友落泪,他们让敌人尊敬。一看到它们,就会想起岳飞,想起袁崇焕,想起谭嗣同,想起无数中国古人的气节,一种凛凛然、士为知己而死的气节。当初,伍子胥劝夫差防备越国复仇,忠言逆耳,反遭谗杀。他死前的遗言竟是:把我的眼睛挖下来镶在城门上,我要看着敌军入城。他的话应验了。入城的敌军怀着深深的敬意重新厚葬了他与他的眼睛。此时,胡杨林中飘过阵阵凄风,这凄风中指天画地的条条枝干,以及与这些枝干紧紧相连的棱棱风骨,如同一只只怒目圆睁的眼睛。眼里,是圣洁的心与叹息的泪。
⑥胡杨并不孤独。在胡杨林前面生着一丛丛、一团团、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红柳。她们是胡杨的红颜知己。她们面对着肆虐的狂沙,背倚着心爱的胡杨,一样地坚韧不退,一样地忍饥挨渴。这又使我想起远在天涯海角,与胡杨同一属种的兄弟,他们是红树林。与胡杨一样,他们生下来就注定要保卫海岸,注定要为身后的繁华人世而牺牲,注定要抛弃一切虚名俗利,注定长得俊美,生得高贵,活得清白,死得忠诚。
⑦胡杨孕育了整个西域文明,胡杨们孕育了整个人类文明。然而拓荒与争战,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今天,我看到塔里木与额济纳旗的河水在骤减,我听见上游的人们要拦水造坝围垦开发,我怕他们忘记曾经呵护他们爷爷的胡杨,我担心他们的子孙会重温那荒漠残城的噩梦。
⑧我站在这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我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仅一滴;也许这苦涩的泪水能化成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然而,我不会哭。因为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更不是传教士的无奈。胡杨还在,胡杨的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还在,苍天的眼睛还在。那些伤者将被治疗,那些死者将被祭奠,那些来者将被激励。
⑨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猎猎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8、燃烧的木棉
①在更远的南方,春天是木棉花燃烧的季节。
②在一个下着微雨的早晨,我在街心公园中散步。走着走着,一棵木棉树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枯褐色的枝干像垂暮老人布满皱纹沟壑的脸,充满沧桑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一抬头,才发现无数硕大、深红的木棉花在头顶密匝匝地开放,像天空中飘过来一团火红火红的云,又像一道红艳艳的朝霞,也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映红了一片天空,是那样耀眼夺目。偶尔,有开得正艳的木棉花从枝头落下,“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掷地有声,那样响亮,那样决然。
③在这样的春天,我最爱到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旁边有一个明如镜子的小湖,湖水清澈。湖边,一棵古老的木棉树临湖岸而长,它一树灰褐的枝干,未待绿叶长出,先开出一树繁盛无比的红花来,像美人临水梳妆。她伸出纤纤玉手,描唇画眉,那艳红亮丽的木棉花便是她发髻上的头饰。满树盛开的木棉花与湖水中的倒影交相辉映,更令人感到惊艳绝伦的美。我每次到图书馆,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安静地阅读。偶尔从书页间抬头,看到无数开放着的木棉花像无数张笑脸,如此灿烂热烈,奔放到肆无忌惮的样子。那时那刻,我的心里也开出一朵朵热情奔放的木棉花来,满心欢欣与感动。有木棉花相伴的闲读,更觉舒心惬意。
④在这个木棉花盛开的时节,流连在燃烧的木棉花下,禁不住吟咏木棉花的诗句,惹几分追昔怀远的情思。
⑤宋代诗人杨万里在《三月一十雨寒》诗中写道:“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却是南中春色别,满城都是木棉花。”意思是说,像姚黄魏紫这样名贵的花要向谁要,就连李子樱桃这样的小家碧玉的花也没有。但是南方春色却有不同,满城都是木棉花。生动地描绘了南国红棉闹春的绚丽景色。我能想象,走在开遍全城的木棉花下,该是怎样繁盛热闹的景象。
⑥明末清初女诗人张乔的《春日山居》里也写到了木棉花,诗曰:“二月为云为雨天,木棉如火柳如烟。烹茶自爱天中水,不用开门汲涧泉。”诗中写了早春二月时晴时雨的气候,木棉花如火如荼地开放,杨柳冒出新芽像一团团浅黄色的烟雾,遇到大雨时,不用开门汲涧泉取水,自接天水烹茶,饶有风味。那样的山居生活令我无限向往。
⑦我爱木棉花,爱它生气盎然地盛放,又如此壮烈地坠落。当我看到那一朵朵盛开的木棉花,心中不禁燃起火一样的热情。我想,我们也要像木棉花一样,要用尽全力开放一次,才无悔这一生。
9、黄山绝壁松
冯骥才
黄山以石奇云奇松奇名天下。然而登上黄山,给我以震动的是黄山松。
黄山之松布满黄山。由深深的山谷至大大小小的山顶,无处无松。可是我说的松只限于山上的松。
山上有名气的松树颇多。如迎客松、望客松、黑虎松、连理松等等,都是游客们争相拍照的对象。但我说的不是这些名松,而是那些生在极顶和绝壁上不知名的野松。
黄山全是石峰。裸露的巨石侧立千仞,光秃秃没有土壤,尤其那些极高的地方,天寒风疾,草木不生,苍鹰也不去那里,一棵棵松树却破石而出,伸展着优美而碧绿的长臂,显示其独具的气质。世人赞叹它们独绝的姿容,很少去想在终年的烈日下或寒飙中,它们是怎样存活和生长的?
一位本地人告诉我,这些生长在石缝里的松树,根部能够分泌一种酸性的物质,腐蚀石头的表面,使其化为养分被自己吸收。为了从石头里寻觅生机,也为了牢牢抓住绝壁,以抵抗不期而至的狂风的撕扯与摧折,它们的根日日夜夜与石头搏斗着,最终不可思议地穿入坚如钢铁的石体。细心便能看到,这些松根在生长和壮大时常常把石头从中挣裂!还有什么树木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我在迎客松后边的山崖上仰望一处绝壁,看到一条长长的石缝里生着一株幼小的松树。它高不及一米,却旺盛而又有活力。显然曾有一颗松子飞落到这里,在这冰冷的石缝间,什么养料也没有,它却奇迹般生根发芽,生长起来。如此幼小的树也能这般顽强?这力量是来自物种本身,还是在一代代松树坎坷的命运中磨砺出来的?我想,一定是后者。我发现,山上之松与山下之松决不一样。那些密密实实拥挤在温暖的山谷中的松树,干直枝肥,针叶鲜碧,慵懒而富态;而这些山顶上绝壁松却是枝干瘦硬,树叶黑绿,矫健又强悍。这绝壁之松是被恶劣与凶险的环境强化出来的。它虬劲和富于弹性的树干,是长期与风雨搏斗的结果;它远远地伸出的枝叶是为了更多地吸取阳光……这一代代艰辛的生存记忆,已经化为一种个性的基因,潜入绝壁松的骨头里。为此,它们才有着如此非凡的性格与精神。
它们站立在所有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些荒峰野岭的极顶,那些下临万丈的悬崖峭壁,那些凶险莫测的绝境,常常可以看到三两棵甚至只有一棵孤松,十分夺目地立在那里。它们彼此姿态各异,也神情各异,或英武,或肃穆,或孤傲,或寂寞。远远望着它们,会心生敬意;但它们———只有站在这些高不可攀的地方,才能真正看到天地的浩荡与博大。
于是,在大雪纷飞中,在夕阳残照里,在风狂雨骤间,在云烟明灭时,这些绝壁松都像一个个活着的人:像站立在船头镇定又从容地与激浪搏斗的艄公,战场上永不倒下的英雄,沉静的思想者,超逸又具风骨的文人……在一片光亮晴空的映衬下,它们的身影就如同用浓墨画上去的一样。
但是,别以为它们全像画中的松树那么漂亮。有的枝干被飓风吹折,暴露着断枝残干,但另一些枝叶仍很苍郁;有的被酷热与冰寒打败,只剩下赤裸的枯骸,却依旧尊严地挺立在绝壁之上。于是,一个强者应当有的品质———刚强、坚韧、适应、忍耐、奋取与自信,它全都具备。
现在可以说了,在黄山这些名绝天下的奇石奇云奇松中,石是山的体魄,云是山的情感,而松———绝壁之松是黄山的灵魂。
10、神奇的丝瓜
季羡林
今年春天,孩子们在房前空地上,斩草挖土,开辟出来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园。周围用竹竿扎了一个篱笆,移来了一棵玉兰花树,栽上了几株月季花,又在竹篱下面随意种上了几棵扁豆和两棵丝瓜。土壤并不肥沃,虽然也铺上了一层河泥,但估计不会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过是玩玩而已。
过了不久,丝瓜竟然长了出来,而且日益茁壮。这当然增加了我们的兴趣。但是我们也并没有过高的期望。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墙外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和亚运会招展的彩旗,顾而乐之,只不过顺便看一看丝瓜罢了。
丝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神奇之处。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丝瓜秧爬出了篱笆,爬上了楼墙。以后,每天看丝瓜,总比前一天向楼上爬了一大段,最后竟从一楼爬上了二楼,又从二楼爬上了三楼。说它每天长出半尺,绝非夸大之词。丝瓜的秧不过像细绳一般粗。如不注意,连它的根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细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间输送这样多的水分和养料,供应前方,使得上面的叶子长得又肥又绿,爬在灰白色的墙上,一片浓绿,给土墙增添了无限活力与生机。
这当然让我感到很惊奇,我的兴趣随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丝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务。爬小山反而成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视着细细的瓜秧和浓绿的瓜叶,陷入沉思,想得很远,很远……
又过了几天,丝瓜开出了黄花。再过几天,有的黄花就变成了小小的绿色的瓜。瓜越长越长,越长越大,重量当然也越来越增加。最初长出的那一个小瓜竟把瓜秧坠下来了一点,直挺挺地悬垂在空中,随风摇摆。我真是替它担心,生怕它经不住这一份重量,会整个地从楼上坠了下来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证明了,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最初长出来的瓜不再长大,仿佛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长。在上面,在三楼一位一百零二岁的老太太家的窗外窗台上,却长出来两个瓜。这两个瓜后来居上,发疯似的猛长,不久就长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这两个瓜加起来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细秧怎么能承担得住呢?我又担心起来。没过几天,事实又证明了我是杞人忧天。两个瓜不知从什么时候忽然弯了起来,把躯体放在老太太的窗台上,从下面看上去,活像两个粗大弯曲的绿色牛角。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忽然又发现,在两个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楼之间,在一根细秧的顶端,又长出来了一个瓜,垂直的悬在那里。我又犯了担心病:这个瓜上面够不到窗台,下面也是空空的。总有一天,它越长越大,会把上面两个大瓜也坠了下来,一起坠到地上,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早晨,我却看到了奇迹。同往日一样,我习惯地抬头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个早已停止生长,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上面老太太窗台上那两个大的似乎长得更大了,威武雄壮地压在窗台上;中间的那一个却不见了。我看看地上,没有看到掉下来的瓜。等我倒退几步抬头再看时,却看到了那一个我认为失踪了的瓜,平着身子躺在紧靠楼墙突出的台子上。这真让我大吃一惊。这样一个原来垂直悬在空中的瓜怎么忽然平身躺在那里了呢?这个突出的台子无论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都是无法上去的,决不会有人把丝瓜摆平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丝瓜下面,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参禅。我仿佛觉得这丝瓜有了思想,它能考虑问题,而且还有行动: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给这样的瓜特殊待遇,让他们疯狂地长;它能让悬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我上面谈到的现象。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丝瓜用什么来思想呢?丝瓜靠什么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呢?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丝瓜会有思想。我左考虑,右考虑,越考虑越糊涂。我无法同丝瓜对话。这是一个沉默的奇迹。瓜秧仿佛成了一根神秘的绳子,绿叶子照旧浓翠扑人眉宇。我站在丝瓜下面,陷入梦幻。而丝瓜则似乎心中有数,无言静观,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仿佛含笑面对秋阳。
11、秃的梧桐
苏雪林
‑‑‑‑这株梧桐,怕再也难得活了!
人们走过秃秃的梧桐下,总这样惋惜地说。
这株梧桐,所生的地点,真有点奇怪,我们所住的屋子,本来分做两个给两家住的,这株梧桐,恰恰长在屋前的正中,不偏不倚,可以说是两家的分界牌。
屋前的石阶,虽仅有其一,由屋前到园外去的路却有两条,——一家走一条,梧桐生在两路的中间,清荫分盖了两家的草场,夜里下雨,潇潇淅淅打在桐叶上的雨声,诗意也两家分享。
不幸园里蚂蚁过多,梧桐的枝干,为蚁所蚀,渐渐的不坚牢了,一夜雷雨,便将它的上半截劈折,只剩下一根二丈多高的树身,立在那里,亭亭有如青玉。
春天到来,树身上居然透出许多绿叶,团团附着树端,看去好像一棵棕树。
谁说这株梧桐树不会再活呢?它现在长了新叶,或者更会长出新枝,不久定可以恢复从前的美荫了。
一阵风过,叶儿又被劈下来,拾起一看,叶已断了三分之二——又是蚂蚁干的好事!哦!可恶!
但勇敢的梧桐,并不因此挫了它的志气。
蚂蚁又来了,风又起了,好容易长得掌大的叶儿又飘去了,但它不管,仍然萌新的芽,吐新的叶,整整的忙了一个春天,又整整忙了一个夏天。
秋天,老柏和香橙还沉郁的绿着,别的树却都憔悴了。年近古稀的老榆,护定它青青的叶,似老年人想保存半生辛苦贮蓄的家私,但哪禁得西风如败子,日夕在耳絮?——现在它的叶儿已去的差不多,园中减了葱茏的绿意,却也添了蔚蓝的天光。爬在榆干上的荔,也大为喜悦,上面没有遮蔽,可以酣饮风霜了,它脸儿醉得枫叶般红,陶然自足,不管垂老破家的榆树,在它头上瑟瑟的悲叹。
大理菊东倒西倾,还挣扎着在荒草里开出红艳的花;牵牛的蔓,早枯萎了,但还开花呢,可是比从前纤小,冷冷凉露中,泛满浅紫嫩红的小花,更觉娇美可怜。还有从前种麝香连理花和凤仙花的地里,有时也见几朵残花。秋风里,时时有玉钱蝴蝶,翩翩飞来,停在花上,好半天不动,幽情凄恋,它要僵了,它愿意僵在花儿的冷香里!
这时候,园里另外一株梧桐,叶儿已飞去大半,秃的梧桐,自然更是一无所有,只有亭亭如玉的干,兀立在惨淡斜阳中。
——这株梧桐,怕再也不得活了!
人们走过秃梧桐下,总是这样惋惜似的说。
但是,我知道明年还有春天要来。
明年春天仍有蚂蚁和风呢?
但是,我知道有落在土里的桐子.
12、风
杨绛
为什么天地这般复杂地把风约束在中间?硬的东西把它挡住,软的东西把它牵绕住。不管它怎样猛烈的吹;吹过遮天的山峰,洒脱缭绕的树林,扫过辽阔的海洋,终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为此,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
也许最平静的风,还是拂拂微风。果然纹风不动,不是平静,却是酝酿风暴了。蒸闷的暑天,风重重地把天压低了一半,树梢头的小叶子都沉沉垂着,风一丝不动,可是何曾平静呢?风的力量,已经可以预先觉到,好像蹲伏的猛兽,不在睡觉,正要纵身远跳。只有拂拂微风最平静,没有东西去阻挠它:树叶儿由它撩拨,杨柳顺着它弯腰,花儿草儿都随它俯仰,门里窗里任它出进,轻云附着它浮动,水面被它偎着,也柔和地让它搓揉。随着早晚的温凉、四季的寒暖,一阵微风,像那悠远轻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现出忧喜不同的颜色。有时候一阵风是这般轻快,这般高兴,顽皮似的一路拍打拨弄。有时候淡淡的带些清愁,有时候润润的带些温柔;有时候亢爽,有时候凄凉。谁说天地无情?它只微微的笑,轻轻的叹息,只许抑制着的风拂拂吹动。因为一放松,天地便主持不住。
假如一股流水,嫌两岸缚束太紧,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没了边界,便自由了。风呢,除非把它紧紧收束起来,却没法儿解脱它。放松些,让它吹重些吧;树枝儿便拦住不放,脚下一块石子一棵小草都横着身子伸着臂膀来阻挡。窗嫌小,门嫌狭,都挤不过去。墙把它遮住,房于把它罩住。但是风顾得这些么?沙石不妨带着走,树叶儿可以卷个光,墙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树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可以卷起大浪,把大块土地吞没,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脑几扫个干净。听它狂嗥狞笑怒吼哀号一般,愈是阻挡它,愈是发狂一般推撞过去。谁还能管它么?地下的泥沙吹在半天,天上的云压近了地,太阳没了光辉,地上没了颜色,直要把天地捣毁,恢复那不分天地的混饨。
不过风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将出去。不管怎样猛烈,毕竟闷在小小一个天地中间。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动着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压伏下去。风就是这般压在天底下,吹着吹着,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乱,自己照旧是不得自由。未了,像盛怒到极点,不能再怒,化成恹恹的烦闷懊恼;像悲哀到极点,转成绵绵幽恨;狂欢到极点,变为凄凉;失望到极点,成了淡漠。风尽情闹到极点,也乏了。不论是严冷的风,蒸热的风,不论是衷号的风,怒叫的风,到末来,渐渐儿微弱下去,剩几声悠长的叹气,便没了声音,好像风都吹完了。
但是风哪里就吹完了呢。只要听平静的时候,夜晚黄昏,往往有几声低吁,像安命的老人,无可奈何的叹息。风究竟还不肯驯伏。或者就为此吧,天地把风这般紧紧的约束着。
13、我的空中阁楼
李乐薇
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
十分清新,十分自然,我的小屋玲珑地立于山脊一个柔和的角度上。
世界上有很多已经很美的东西,还需要一些点缀,山也是。小屋的出现,点破了山的寂寞,好比一望无际的水面飘过一片风帆,辽阔无边的天空掠过一只飞雁,是单纯的底色上一点灵动的色彩,是山川美景中的一点生气,一点情调。
小屋点缀了山,什么来点缀小屋呢?那是树!
山上有一片纯绿色的无花树;花是美丽的,树的美丽也不逊于花。花好比人的面庞,树好比人的姿态。树的美在于姿势的清健或挺拔、苗条和婀娜,在于活力,在于精神!
有了这许多树,小屋就有了许多特点。树总是轻轻摇动着。树的动,显出小屋的静;树的高大,显出小屋的小巧;而小屋别致出色,乃是由于满山皆树,为小屋布置了一个美妙的绿的背景。
小屋后面有一棵高过屋顶的大树,细而密的枝叶伸展在小屋的上面,美而浓的树荫把小屋笼罩起来。这棵树使小屋给予人另一种印象,使小屋显得含蓄而有风度。
换个角度,近看改为远观,小屋却又变换位置,出现在另一些树的上面,这个角度是远远地站在山下看。首先看到的是小屋前面的树,那些树把小屋遮掩了,只在树与树之间露出一些建筑的线条,一角活泼翘起的屋檐,一排整齐的图案式的屋瓦。一片蓝,那是墙;一片白,那是窗。我的小屋在树与树之间若隐若现,凌空而起,姿态翩然。本质上,它是一幢房屋;形势上,却象鸟一样,蝶一样,憩于枝头,轻灵而自由!
小屋之小,是受了土地的限制。论“领土”,只有限的一点。在有限的土地上,房屋比土地小,花园比房屋小,花园中的路又比花园小,这条小路是我袖珍型的花园大道。和“领土”相对的是“领空”,论“领空”却又是无限的,足以举目千里,足以俯仰天地,左顾有山外青山,右盼有绿野阡陌。适于心灵散步,眼睛旅行,也就是古人说的游目骋怀。这个无限的“领空”,是我开放性的院子。
有形的围墙围住一些花,有紫藤、月季、喇叭花、圣诞红之类。天地相连的那一道弧线,是另一重无形的围墙,也围住一些花,那些花有朵状有片状,有红,有白,有绚烂,也有飘落。也许那是上帝玩赏的牡丹或芍药,我们叫它云或霞。空气在山上特别清新,清新的空气使我觉得呼吸的是香!
光线以明亮为好,小屋的光线是明亮的,因为屋虽小,窗很多。例外的只有破晓或入暮,那时山上只有一片微光,一片柔静,一片宁谧。小屋在山的怀抱中,犹如在花蕊中一般,慢慢地花蕊绽开了一些,好象群山的退了一些。山是不动的,那是光线加强了,是早晨来到了山中。当花瓣微微收拢,那就是夜晚来临了。小屋的光线既高于科学的时间性,也高于浪漫的文学性。
山上的环境是独立的,安静的。身在笑屋享受着人间的清福,享受着充足的睡眠,以及一天一个美梦。
出入的环境要道,是一条类似苏花公路的山路,一边傍山,一边面临稻浪起伏的绿海和那高高的山坡。山路和山坡不便于行车,然而便于我行走。我出外,小屋是我快乐的起点;我归来,小屋是我幸福的终站。往返于快乐与幸福之间,哪儿还有不好走的路呢?我只觉得出外时身轻如飞,山路自动地后退;归来时带几分雀跃的心情,一跳一跳就跳过了那些山坡。我替山坡起了个名字,叫幸福的阶梯,山路被我唤做空中走廊!
我把一切应用的东西当做艺术,我在生活中的第一件艺术品——-就是小屋。白天它是清晰的,夜晚它是朦胧的。每个夜幕深重的晚上,山下亮起灿烂的万家灯火,山上闪出疏落的灯光。山下的灯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灯把黑暗照淡了,淡如烟,淡如雾,山也虚无,树也缥缈。小屋迷于雾失楼台的情景中,它不再是清晰的小屋,而是烟雾之中、星点之下、月影之侧的空中楼阁!
这座空中楼阁占了地利,可以省去许多室内设计和其他的装饰。
虽不养鸟,每天早晨有鸟语盈耳。
无需挂画,门外有幅巨画——名叫自然 。
14、 雨荷
张晓风
有一次,雨中走过荷池,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挺然其间。 我一时为之惊愕驻足,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待香未香的一株红莲! 漫天的雨纷然又漠然,广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这样一株红莲!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我立在池畔,虽不欲捞月,也几成失足。 生命不也如一场雨吗?你曾无知地在其间雀跃,你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与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 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里有怎样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只有哲学书中才有真理?岂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何患?
15、淡淡的花香
席慕容
那天,当我们四个人在那条山道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只是想就近观察那一群黑色的飞鸟的,没想到,下了车以后,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清凉山上竟然盛开着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凉,是黄昏的时刻,湿润的云雾在我们身边游走,带着一种淡淡的芬芳。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连我心里的感觉竟然也完全一样?我迫不及待的想告诉同行的朋友,这眼前的一切和我18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有着多少相似之处,一样的灰绿色的暮霭、一样湿润和清凉的云雾 、一样的满山盛开的百合花;谁说时光不能重回?谁说世间充满着变幻的事物?谁说我不能与错过的美丽重新相遇?
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朋友们大概也感染到我的兴奋。陈开始攀下山崖,在深草丛里为我一朵一朵的采起来 ,宋也拿起相机一张一张的拍摄着,我一面担心山崖的陡峭,一面又暗暗希望能够多摘几朵。陈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他给我采了满满的一大把,笑着递给了我。当我把百合抱在怀中的时候,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满足 。一生能有几次,在高高的清凉山上,怀抱着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然而生命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是欢喜或悲伤,总值得我们认认真真得来走 一趟。我想,生命应该是这样了。
而这一切都要感激我的朋友们。所以,你说我爱的是花吗?我爱的其实是伴着花香而来的珍惜与感激的心情。
我实在爱极了这个世界。一直想不透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是特别仁慈?为什么我的朋友对我特别偏袒与纵容?在我往前走的路上,为什么总是充满着一种淡淡的花香?有时恍惚,有时清晰,却总是那样久久不肯离去?
我有着这么多这么好的朋友陪我一起走这一条路,你说 ,我怎么能不希望这一段路途可以更长更久一点呢?也就是因为这样,我竟然开始忧虑和害怕起来, 在我的幸福与喜悦里,总无法不渗进一些淡淡悲伤,就像那随风袭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一样。
16、片片蝶衣生
那日闲暇,独自一人到鼓浪屿游走。挨挨挤挤的游客们,成群结队涌向琴岛。耳畔不是那些错乱的碎步之音,便是天南海北的吆喝声。我在嘈杂之中,内心焦躁而又不安。
走着走着,前方万绿丛中现出几抹蓝色。那是一片花木丛,繁茂的花枝上缀满蓝色的小花儿,花瓣娇小并不起眼,如果不是花开得很多,我或许真的会忽略它们。可我到底还是厌倦了嘈杂的人群,被那一抹微蓝所吸引。
移步花丛中,仔细瞧去,蓝色的花容宛如蝴蝶仙子一般,让人一眼惊艳。时值冬季,它们的四片花瓣成对绽开,恰如一群翩翩起舞的蓝蝴蝶,生动,活泼。微风拂来,它们的翅膀随风颤动,飘来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微风吹动蓝色的花朵,花朵起伏,与那身披蓝衫的蝴蝶别无两样。
借助手机搜索,原来此花实名正是蓝蝴蝶。我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将这样一朵小花装扮得如此美丽。它那对生的叶子,平展两侧对称盛开的花瓣,还有那如蝴蝶触角一般细长的雄蕊,无不娇美可人。在这个微寒的南国之冬,这蝴蝶花,静守一处,花非花,蝶非蝶,宛若一群蝴蝶仙子,着一身微蓝的薄衫,是那样的惹人怜惜!
我在这片篮色的花海中徘徊,想起杜甫那首《江畔独步寻花》,想起眷恋芬芳的花间彰蝶,想起自由自在的欢啼黄莺。杜甫在饱经离乱之后,择一西郊草堂为安身之所,他在春暖花开时节,独自在江畔散步赏花,不正是源于他对生活的知足与热爱吗?
眼前的这片蝴蝶花,生在鼓浪屿这片少人踏足的草地上,将点点微蓝开放在绿丛中。它们没有娇艳灿烂的三角梅那般耀眼夺目,也没有悬挂在枝头的曼陀罗那般高高在上,不似红粉的合欢那般寓意高雅,更不像月季那般千娇百媚。它们生来便如蝴蝶一般,长在花丛里,飞在绿叶间,在湿润的草地上,片片蝶衣生。
我常常想,这世间的花不也和寻常的人一样吗?人有人性,花有花性。有的人生来不甘,总不愿栖息于荒芜之地,纵有迁徒,也难逃“枯萎”的命运;有的人知足惜福,不攀不比,即便生长在乡野间,也是一身正气。好比这蓝蝴蝶,它形貌小巧,生长于潮湿的山坡草地之中。它不俗不媚,凭一身高洁之色来示人,在一片淡然的幽香之中静默绽放。
夕阳西下,通往码头的行人越来越多,我流连在这片花丛中,为邂逅此花而欣然。它们清婉的姿容,密密丛丛的风韵,将永远盛开在我的梦里。
17、落花枝头
初到江南,就碰上了梅雨季节。一夜枕上听雨,辗转不能成寐,清晨推窗望去,雨却停了。天顶上,浓云尚未散开,低低压着房檐;空中还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雨丝;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湿漉漉、静悄悄的青黛色雾霭。院子中,一丛绿树被染得浓荫如墨。朦胧的墨绿中,清晰地闪着点点火红的花朵,宛如一阕厚重、平和的弦乐声中,跳出了一管清脆、欢跃的笛音,给这雨后阴沉的清晨,增添了不少生气。
咦,已是春花红褪的初夏,什么花开得这般热烈?
循着被雨水润白的碎石小路走去,我猛地记起了杨万里的初夏即事诗:“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近前一看,果然是石榴花。这是四株石榴树,分列在窄窄的甬道两侧,枝丫交错,搭起了一座花红叶绿的天然门楼。树只有一个人高,花却开得十分繁茂。低头钻进树丛,真像是上元之夜倘徉于灯市之中。前后左右,俯仰四顾,都是火苗一样燃烧着的石榴花。
早就听说石榴花是边开花边结果,花与子并生枝头,十分壮观。如今看去,果真如此。这满树密密层层的花果,真像是一个姊妹比肩的大家庭,在从花到果的生长过程中,呈现出变化微妙的千姿百态——有的蓓蕾婷立,含苞待放;有的半开半合,微露金蕊;有的翩然怒放,喷红流彩;有的花瓣已落,子实新萌;也有的花萼圆鼓鼓地胀起,果实已初具规模,挺在枝头,随风摇曳。
啊,这些正在开放的花朵、正在成熟的果实,多像一群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孩子。可是,一阵微风吹过,我感到点点水珠洒落下来。这是花儿果儿们的泪水吗?水珠洒落地上,地上是一片落花的世界。是了,花果洒泪是在向落花依依惜别,是在感激落花的深情。落花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那么坦然,那么安宁,火红的花瓣在雨水中浸得发胀,将黑黑的泥土染成一片绯色。我第一次注意到落花景象是这般壮丽,一种内在的美好情操震颤着我的心。昨天,也许它还在枝头上为花蕊挡风遮雨,那艳丽的容貌,芬芳的呼吸,引来蜂蝶,传送花粉,孕育新生。今天,新的生命开始生长了,为了让果实得到更多的阳光和养料,它毫不留恋枝头的繁华,毫不夸耀自己的成绩,在斜风细雨中翩然飘落。躺在地上,它还在翘望枝头,看到萌生的果实替代了它原来的位置,依然显示着生命的美好,它放心了,落而无憾。它放心了,却没有忘记自己的归宿。秋风秋雨中,它将自己和朴实的大地融为一体,又在准备滋养明年的花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定庵的心和落花可谓相通。人常说:开花结果。殊不知,花落了,果实才能成熟。据说有一种火石榴树,开起花来复瓣繁英,十分好看,却是从来不结果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落花正是新生的标志,实在值得大书特书。
然而,千百年来,关于落花的诗却多是伤感的,哀惋的。黑暗的时代,狂暴的风雨,常令未果之花备受挫磨而夭谢,于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无可奈何花落去”……就成了千古名句。它们的作者,或是伤春怨女,红颜薄命,或是落魄文人,怀才不遇,只好将花喻己,抒解愁肠。君不见,《红楼梦》中“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黛玉小姐的一首葬花词,哭痴了多少人的心。对于摧残人才,践踏新生的社会,这是一个曲折的控诉和抗争。今天,这样的时代应该是过去了。我们的国家如同这缀着晨露的石榴树,花果同枝,生机蓬勃。每个人都应该是一朵花,该开时,尽心竭力地开,该落时,坦坦荡荡地落,无论是翘立枝头,还是俯身泥土,都不忘培育新生的使命。这样,我们的事业就会新陈代谢,永葆青春的活力。
细微的簌簌声打断了我的遐想,又是几片飞红飘落下来。“落花辞树虽无语,别倩黄鹂告诉春。”多情的落花委托黄鹂向春天嘱咐什么呢?请明年枝头上再看吧,那满树的繁花硕果就是答案。
18、灿灿秋日菊
文 | 张广荣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每每想到魏晋陶渊明《饮酒·其五》中的这句诗,就有一幅美好的图画呈现在我的眼前。
小时候,每读到这诗句,我都以为是诗人真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就映入了他的眼帘。后来我才知道,它里面蕴含的高深内涵:生活中,只有心志高远的人,才能摆脱世俗的烦恼,从而达到“心远地自偏”“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得,才能感悟生活的美好。而菊,这秋日的花朵,凌霜盛开,西风不落,在春光明媚百花争艳的时候不浮躁,在天气严寒众芳萎逝的时候不消沉,不择环境、不慕繁华、不计得失,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灿然怒放,释放一种清寒傲雪的品格,装点一个缤纷多彩的世界。
菊花,又名黄花、菊华、秋菊、金蕊、九华、女华、帝女花等,因它“无桃李之妖艳,有松柏之坚强”,又被称为“花中君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又被赋予了吉祥、长寿的含义,人们把它与喜鹊组合期盼“举家欢乐”,与松树组合期望“益寿延年”等。
入了秋,在花园、庭院、阳台、花市、篱边、荒野看到灿灿怒放的菊的机会就逐渐多了起来。那一枝枝,一丛丛,白的素洁、黄的淡雅、红的鲜艳、紫的深厚的菊,看起来姿态万千,风度儒雅。它们摇曳着淡淡的美艳,高尚的情怀,坚定的志向,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秋日灿灿的魅力。
去年,在老家的院子里,终于开辟出来一块花地,种上些许菊花,成为一片名副其实的菊园。每日徜徉于此,总是期待群花灿烂的季节,让这个园子五彩缤纷,香气缭绕。菊的植株高60至150厘米,叶子碧绿可爱,有了它的衬托,那绚丽的花朵就显得更加美丽明艳、诗意盎然了。
菊作为中国十大传统名花,可分为大菊、中菊、小菊。大的落落大方、小的精巧玲珑;观其形,有整株独放的独木菊、有花开四五朵的立菊、有花蕾百朵的大丽菊、还有形似瀑布的悬崖菊等。观其瓣,有紧抱的、有松弛的、有宽厚舒展的、有曲卷带毛的、也有管形状长而下垂的。观其情,有“金丝献瑞”的纤细、有“燕来红”的浓烈、有“帅旗”的壮丽、还有“狮子头”的粗犷。赏花听名,有些菊的名称更是奇趣无比:如“玉人洗面”“绿水长流”“白鸥逐浪”“紫霞瑞光”“金钟振宇”“木兰换装”“凤凰展翅”“鹤舞云霄”“五龙闹海”“秋风冷艳”等,无不展示灿灿菊花带来美的向往。
菊,是极平凡的,然而,我更欣赏它那种傲然不屈的品格。它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扎根土壤,就能迎霜怒放,无私地把自己挺拔的枝干,苍郁的叶片,灿灿的花朵奉献。我想,这是一种弥足珍贵的高贵品质,更是一种珍贵的品格。它是属于菊的,何尝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呢?
19、阳光下的一粒微尘
文 | 积雪草
终于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我端着茶杯,看见阳光悄悄游移进窗口,明亮的光线里,我看见阳光下有一粒微尘在跳舞。那粒微尘在上下起舞,四处翻飞,一会儿旋到高处,一会儿游到低谷,上上下下,起起落落,舞姿飘逸动感,充满了不确定性。一阵小风,甚至哈一口气,对于这一粒小小的微尘来说,都是一股强大的气流和磁场,都会改变它们命运的走向。
它们身不由己,不能选择,随着气流舞动,那些不确定性充满了未知的因素,也许会被吹上晴空,也许会被卷进尘土,无论上下,最终都逃不过归于大地的宿命。
一粒小小的微尘在光线里起舞,充满了浪漫和诗意,它们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尘归土,或者土归于尘,丝毫没有浪漫和诗意可言。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结局早已写好,就摆在眼前,它们仍然舞动得那么尽情,那么尽兴,直至精疲力竭,直至最后一刻。
我使劲地盯着这一粒小小的微尘,一直盯到眼睛有些酸涩发涨。这一粒微尘,它是那么的不起眼,它是那么的渺小,它是那么的平凡,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是它却用自己的舞姿告诉人们,它曾真实地存在过,在天与地之间舞蹈过,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
滚滚红尘中,像这样的微尘很多,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小小的微尘,不管命运上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不管是高潮迭起还是庸常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像那颗小小的微尘,在人生的舞台上,旋转,舞蹈,飞翔,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们都倾情地做着自己,不放弃,不抛弃。
年少时,我不懂得一粒微尘的存在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可是生命的每一次拔节,都让我对这一粒微尘的存在充满敬意,而且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就像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她经历了几次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依旧能在命运的章节里充满弹性地舞之蹈之。
我无法不心生敬意,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却可以选择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过程,灿烂地绽放是一种选择,颓败地萎谢是另外一种选择,不管哪一种选择都需要强大的内心做支撑。
自然界中,每一个人,每一株草儿,每一朵花儿,每一滴露珠,每一个生命,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说到底不过都是一颗小小的微尘,终究要归于尘土,要归于大地,难道能因为预先知道结局就放弃了过程吗?当然不是,因为过程永远比结局更具有魅力和挑战,唯其过程才能体现存在的意义。所以每一个人都努力活得更精彩,每一株小草都努力生得更葱郁,每一朵花儿都努力尽情绽放,每一滴露珠都努力洒向大地,每一个生命都努力充满活力,每一粒微尘都在努力舞蹈。
大千世界,苍茫宇宙,我们都是一粒微尘,谁又不是一粒微尘呢?永恒的时间,永恒的世界,而我们不过是苍茫天地间的一个过客。我们要在明亮的光线中跳舞,我们要在风雨中做诗,倾听大地的心跳,倾听自然的呼吸,即便我们只是一粒微尘,我们仍然会活得精彩纷呈,這是我们的责任和选择。
静寂的午后时光里,我看着那一粒在光线里舞蹈的微尘,心中充满感动,感动于它的执著,感动于它的不懈。
20、青青延中草
刘成章
山头上积雪已化,农人们扶犁耕作,牛,沉默得就像一疙瘩一疙瘩滚动的黄石。阳光下,可以看得见土壤在翻浪,浪花上冒出袅袅地气。我们就从那山坡上跑下来,不论男生女生,两只鞋里都是土,因为学校的钟声在催,在催。
师生们集合在一起。我们的身后是老师们住的一排石窑洞。我们的队列一行一行,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从山头延伸下来的犁沟。没错,一行一行,就像山头的犁沟延伸下来。犁沟土肥墒饱,我们也有那泥土的气质。春日的犁沟正在播着种子,而我们这犁沟是超越季节的,无论我们的容颜还是心灵状态,哪一行不是生机蓬勃?
其实我们一行行的整齐的队列也像刚刚学过的《涉江》,《涉江》是我国先秦伟大诗人屈原的作品。虽然文辞艰深难懂,虽然相隔两千余年,我们这一群少年的心,却和《涉江》相通。我们的身上也有《涉江》的节奏和韵律。
一到课外活动时间,我就赶到图书馆去了。首先扑进阅览室,如一只觅寻猎物的小狼。《人民文学》《文艺学习》《陕西文艺》《说说唱唱》《新观察》,每拿起一本,我就像开饭时捧起好饭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塞到嘴里,大牙小牙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像总也吃不饱,吃不够。真的,我能从那些字里行间咀嚼出无限的美好滋味。有时候,虽然听见开饭钟声当当地响,我也舍不得离开。末了,总要再到借书处去,把凡是藏有的文学书,特别是诗歌,不论古今中外,一本一本借来看。我曾在一首习作里写过:“路漫漫,荒野小店前。”现在想起来,我们那简陋的图书馆就像那荒野小店。荒野小店的老板娘和店小二啊,恕我在这里这样称呼你们,我亲爱的老师们,我那时是你们非常熟悉的小小常客。你们一定记得我:嗨,这个学生啊,就像贪吃的马驹子,吃着河畔的还眼望坡上!
哦,青青延中草!
哦,贪吃马驹子!
那时候同学们无一例外都是住校生。宿舍是大窑洞,每个窑洞都安放着一个大通铺,七八个同学住在一起,终年住在一起便滋生着特别亲切的感情。每天总有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玩笑,有时还拿出作业凑上油灯请同学帮帮。而熄灯钟一敲,老师就前来查号子了。灯光昏昏黄黄,老师是什么表情,是根本看不清的。其实即使是上晚自习的时候,到处也是一片昏昏黄黄。“一灯如豆”,是我们古人对麻油灯十分贴切的形容,现在回过头去看,越觉得那形容准确传神。一代代的读书人,一代代的青灯黄卷。我们延中点着的灯,像大雾中地上的碎小野花,在寂寂寞寞地摇曳。一年又一年地摇曳。
忽然有那么一个晚上——那可是我们延安中学划时代的一个晚上呀——呼啦一下,每个教室都亮起了电灯,一道闪电划破夜幕光芒四射,照彻了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校园后边的山也被电光所激醒,庄稼杂草树叶都猛地伸胳膊踢腿,惊得宿鸟扑噜噜四飞。欢呼声狂卷到每个角落,稚嫩的男女嗓音,雷声一样,清脆响亮。打开每一册课本,翻看每一页作业,啊,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古波斯,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汉刘邦,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坎坎伐檀兮”,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惯性定律,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二次根式和昏昏黄黄的草履虫,一刹间,都抖落了昏昏黄黄,抖落了夜色。
从此,我们延中的夜,是电灯照亮了的夜。哦,一盏一盏明亮的电灯,一颗一颗25瓦的小太阳,一扇一扇辉煌的窗子。延中啊,我们的不夜的延安中学,每晚都像小小的天安门广场。迈着双腿走过去,一脚一个灿烂。
我一直是扭秧歌、演戏的积极分子,所以被选为学生会的文娱部长。那时候电影是一种奢侈品,有一次我请电影队来放《董存瑞》,同学们把场子挤得严严实实。放到少一半,忽然下起雨来。我问同学们怎么办,大家异口同声:“放!继续放!”雨,越下越大。放映机的光束里,雨珠像小瀑布一样泻落下来。黑暗中,雨水往头上浇,雨水在脸上流,雨水朦胧了眼睛。银幕上,董存瑞奋力举起炸药包。不死的英雄啊,鼓舞着我们栉风沐雨。啊,少年人的心,少年人干渴的心,多么需要好电影像这潇潇之雨一样浇灌!
下吧,下吧,潇潇之雨!
哦,青青延中草,雨洗青草草更青!
怀着诗人梦,我不断写诗,不断向报刊投稿。那时候寄稿是不需要贴邮票的,在信封上剪个角,再信手写上“稿件”二字,稿子便像长了神鹰之翅,想飞到哪里便是哪里。我的稿子多是飞出去又飞回来,但我不气馁,有些竟幸运地没再回来,化作报刊上的铅字,我还收到了稿费单,天下的每一只喜鹊好像都向着我欢叫!少年们特别容易互相影响。一时间,我们学校收发室的信插里,每天都会有十来封关于稿件的信,当然大部分都是退稿信。有个同学大概受了老舍笔名的影响,起笔名为“老迈”。别人的退稿信都是“某某同志收”,而他的呢,却是“老迈先生收启”!我那时常想,当远方的编辑同志书写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着怎样的人像?胡子拉碴?端着一杯酽茶?吭吭吭地咳嗽着?殊不知,我们的老迈先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红领巾常歪戴在脖子上!
少年时代精力的旺盛,实在是难以估量的。我在延中上了几年学,就写了几年诗,就投了几年稿子。不过有时写诗写得有点入魔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正课学习。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老师都很开明。他们自始至终都以赞赏的目光悄悄地注视着我,鼓励着我,当我不自觉地走了些弯路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厉声指责过我,磨掉我的锐气。
哦,青青延中草!
哦,延中草,草青青!
是的,我那时候是文学原野上的一匹小马驹,我一边吃草一边奔跑一边自由地环望四方,是时代和母校给我提供了一个天地辽阔云卷云舒风雨适时水草丰美的成长环境。我每每想起来,心中都要悸动。
21、带着风声的花
刘成章
山丹丹是我们陕北一种极好看的野花。我越长大就越感到惊异,惊异于在我们陕北那么穷苦荒凉的土地上,居然能生出如此高雅如此绮丽如此奢华的花!
有一年炎热的夏天,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娃娃,终于大着胆子结伴上山了。山上放眼看去好壮阔呀!虽然山上山下不足十里的路程,但我们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片一片的云,一湾一湾的水,糜谷风带着沁人肺腑的清香,哧溜溜地吹过重重山梁,我们的衣裳和头发也被吹得就像活了。我们在欢笑打闹中爬上跳下。跑了好久,到了一道不长庄稼的荒草坡,那儿烈日照不上,我们就坐下乘阴凉。忽然,我们中的一个娃娃大声喊叫:山丹丹!应着喊声,我们一双双眼睛倏忽一亮。啊,真的是山丹丹!在不远处的畔上,好红好红!我们就一起跑过去,看了又看。我们还一齐趴在那里,伸出各自的小黑爪子,拱成一个花盆儿,而山丹丹就像栽到里边了,在花盆里迎风迎雨,快乐地生长和开花。
后来,有个同伴提议:咱们把这山丹丹挖回去栽上。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捡了几块小石头当工具,把它连根儿挖了出来。我们第一次见到它的根,它的根就像一疙瘩大蒜头。回家后,我们就把它栽到村前的一个石崖下了,并且浇了不少水。我们都心想,这下,山丹丹真的能在那儿迎风迎雨,快乐地生长和开花了。
但在我幼时的那些日子、那个石崖下,隔了几天再去看时,我们栽下的山丹丹早已枯死了。山丹丹虽然死了,我们的心却不死。以后好多天,我们都会上山去挖山丹丹,挖来就栽,以至于一些大人都说,你们这几个小鬼真有恒心啊!这当然是赞美的话。也有人看见我们就说,咳!这些娃娃哈,真是喝了迷魂汤啦!
我们挖了栽,栽了死,死了再挖,再栽再死再挖。但我们终未能栽活一棵!这下我们灰心了。那时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两句歌谣:我是小八路,生来爱自由。我们便认为山丹丹就像小八路,是最爱自由的花儿,只能让它生长在山野里,挖到家里是根本无法养活的。
上大学以后,每逢暑假回到陕北,我感到最幸运的事,就是能看到山丹丹。而暑假之时,山丹丹也正好刚刚开放,朵朵新鲜眩目。啊,你看这边的山沟里,好像地心的一滴岩浆溅出来了!你看那边的背洼上,好像仙女的一点胭脂落下来了!啊,好红好红的花,又有绿叶衬着;红有红的鲜嫩,绿有绿的脆甜。我曾看见一只山羊走近它,但山羊并没有啃它吃它,我想山羊一定是不忍吃或舍不得吃,山羊虽然没读过大学中文系,但它从小看窗花、听民歌,在陕北这浓郁的民间文化环境中,它一定也学会了一些审美。
有一年在我乘车去榆林的路上,司机有事下车了,我坐在车里等着。不意间看见一个正在行走的农村婆姨猛然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儿是一棵开得红亮的山丹丹。我看见那婆姨站定仔细地观赏起来,而在观赏的过程中,她就像得到了一种神启,或者得到了一种提醒:女人就是要俊要美!尽管她的穿着打扮可谓漂亮整洁,她还是捋了捋头发,又把衣襟再往好里拽了拽,然后才又迈步上路。这山丹丹,给了陕北人多少爱美的情愫!
犹记得二十余年前,我还相当年轻,在黄河畔上遇到过一个奇人,他对山丹丹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不管是坐在汽车中还是走在山路上,只要附近有一朵山丹丹,他就好像长了三只眼或四只眼,马上会看见它。假如他的眼睛忽略了,山丹丹别异的花香,他的鼻子也会闻到。有时候,即使山丹丹正在杂草间悄悄打苞,他居然也能发现,他的心好像能感应到山丹丹打苞时的稀有频率。我有次和他交谈,他说,山丹丹不避阴暗,不嫌低微,总是和杂草们混生在一起,往往越是苦焦的穷乡僻壤,越有它的身影。在往昔那漫漫的长夜里,它就像一杆红旗突然飘扬在高高的永宁山上!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它,我们陕北这块灾难频仍的土地,怎么能够撑持下来?
他又说,请问你这个作家,你对山丹丹有什么独特的感受?
我常想,一般的花儿,模样大体都是婉约的、娴静的、秀气的。而山丹丹其状大异,它们虽然不失花的温柔,却又好像带着一股刚健的风声。你看它们的六片花瓣都向后反卷着,像一只只飞着的、双翅并拢的鸟儿,或者朝前射去,或者向下俯冲,力量遒劲,气势凌厉,直逼人心!它们以凝聚在花瓣上的勇气汗气血气昭示人们,明白无误地昭示:最美丽的姿态,是奋飞起来!
22、 香菜开花
香菜开花,居然也那么好看——我是很有些惊奇的了。
照理说,我应该见过香菜开花的。乡下人叫它,芫荽。
花在乡野最容易被埋没,那是因为多。乡下几乎没有一种植物不开花。野蔷薇、紫云英和野菊花,一开一大片,把香气散得到处都是,也无人去赏。农人们兀自在花旁劳作,浑然不觉。香菜开花,就更显得寂寂无名。
然现在不同。现在,它是在我的花池里开了花,让我忽略不得。
院门前的花池里,曾入住过一拨一拨的植物。有我特意栽种的,像月季、美人蕉和海棠。也有主动跑来的,如狗尾巴草、婆婆纳、荠菜和一年蓬。
只是,这棵香菜是什么时候来此安营扎寨的呢?不知。花池里本来长着一大丛茂密的海棠,都快把池子给撑破了。母亲来我家,看见,觉得浪费了,拔掉,栽上葱。母亲说:“葱多好啊,家有葱花,做菜不求人。”
葱却瘦,不情不愿的样子。每每看到它们,总让我觉得愧对它们,给它们浇淘米水,给它们施有机肥,还是不见它们茁壮起来。邻居看见,说:“这块地的肥力没了,怕是被原来那丛海棠给吸收了。”我想想,觉得有道理。从此,对它们不再过问。
那日,我站在小院门口,和邻居闲话,一瞥花池,竟看到了香菜。这太让我意外了。我走近了,弯腰细看,可不就是香菜!三棵,安居乐业在我的花池里,端出一副碧绿粉嫩的好模样。电话问母亲:“可有帮我种过香菜?”母亲答:“没有啊。”这更让我欢喜了,好吧,我当它是风吹来的礼物。
一日一日,它勤勉生长。葱们渐渐退居一隅,花池成了它的天下。
忽一日,它就开花了。想来它是早就蓄谋好了的,先是悄悄抽长,个头变高,终于婷婷起来,枝叶纷披。而后,它悄悄积攒着米粒似的小花苞,绿的,与绿叶子混在一起,不细看,还真看不出。一俟时机成熟,它便当仁不让地全部盛开,一头一身,全是细白的小碎花,满天星似的。隔着清风看过去,叶疏花细,很像蓝印花布上息着的那一朵朵。花中生花,五朵环抱,精巧秀气,每一朵,都当得了古典美。
于是,我有了一池的香菜花可赏。对着它,我有些感动,我们相识很多年了,我却是第一次见识它的花。从前的从前,它应该就是这么开着花的。以后的以后,它还将会这么开着花。有人赏,或无人赏,对它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只管顺应着自然的法则,一路走下去,让生命按着生命的顺序成长。
23、黄河一掬
余光中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
这是临别济南的前一天上午,山东大学安排带我们来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壮观。”
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夐远,似乎再也勾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
“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地,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的慷慨,我完全懂得。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都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24、野菊花
陈创
野菊花!野菊花开在山野里。
有谁见过这般豪放壮烈的花云,有谁闻过这么沉郁凝重的药香那样泼泼辣辣地开。一簇一簇,一滩一滩,一坡一坡,灿烂辉煌!
花朵不过一分镍币大小,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织造出淮河堤畔、大别山麓梦幻般神奇的织锦,分明是太阳和月亮灼目滚烫的合金,让造物主随意倾倒泼洒在这里,,叫人心灵久久震颤。
几番秋风秋雨秋霜,山野早已敛去辽阔的绿氅(外套),只把灰褐的脊背袒露世间;曾经被悠逸的白云衬托得如此高远的天空,也被铅灰压缩了胸臆;紫燕和鸿雁归飞的呼唤,杳然寂灭在江南的路上,留下水牛与山羊的哞咩,在枯草败叶间低回……纵然是松柏也已减色,纵然是檀竹也已落魄,惟独野菊花,却以她野性的勇敢和进取,在这片天空下,这片山野上,举起开放的拓展的金旗,“欲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多少墨客骚人奉和酬唱,把菊魂菊意唱彻历朝历代;唱的大多是庭院、公园、花盆里的名菊。比起野菊花来,这些被驯化、供玩赏的同类,不免沾染着脂粉气、奶油味,显得矫饰和做作。宁愿入汤入药、成渣成泥,决不任人摆布、供人亵玩——这就是野菊花!
野菊花自有野菊花不惑无悔的性格和气质。
她不禁锢自己。有花就尽情地开,有香就尽情地放。这一朵迟迟不肯谢去,那一朵挣出半个脸来就开了,从茎顶,从胁下,一下子冒出那么多花骨朵,仿佛一夜之间被风雨唤醒,就一齐把眼睁开,睁得又圆又亮,再也不想闭去。白天盯住太阳,夜晚盯住星星月亮。那份野性,连日月星辰也只能轮番伺候;她把她金子般的本色毫不掩饰地宣泄成河成瀑,又把琥珀色的药香毫无保留地聚散如云如雾。这时,假若你静下心来,你会从袅袅升腾忽聚忽散的浓香里谛听到广东音乐《金蛇狂舞》的活跃,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的壮烈……
她不固守现状。匍匐的枝条看似软弱,却从不攀缘依附。这枝被折去,更多的芽箭立即射出,迅速占领周围的地面,把墨玉般羽状分裂的叶片扩张开来,铺展如苍鹰冀翮(翅膀),拥护着黄花,风来想凌空而去,云过含不尽想往,活脱是一幅潘天寿饱含金石意味的《鹰瞵图》,从大别山巅垂挂到淮河水沿。当霜雪卷藏这轴宏篇巨构,她的宿根却在这片沉重而冷静的土地下酝酿谋划,将屈原“上下求索”的浩歌冻结在心,待时以蹿发。今年崖头岭上的几株,明年一定发展成簇;今年篱前坎下的数丛,明年一定繁衍成龙,星散的,要汇集;成块的,要连片。然后,在荒滩野坡,在贫瘠却是自由的土地上,左冲右突,向着四面八方扩张,挺进,步步为营,为营步步。不知是山野滋育了她的野性,还是她的野性诱发了山野的野味野情。
哦,野菊花,这野性的精灵!这野性的勇敢和进取!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在哪儿开就在哪儿开。你根本辖制不住她,她也从不约束自己。西风里,严霜下,万花纷谢的境遇中,孤军奋战,单一面嫩金、黄金、赤金锻造的大纛(古代军队的大旗),鲜明如火,嘹亮如歌,浓烈如酒,狂放如战胜者的开怀肆笑。
这是一种怎样野性的美啊!而这野性美又以其烛照天地的光芒,投射在她开放的态势和拓展的行动之中,于生命的运行里发现自我,表现自我,实现自我,叫人体味出一种人生境界,才有久久的震颤回荡在心……
25、雪山向日葵
张抗抗
从雪山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晃眼。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渐驶近,你喜欢你兴奋,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美丽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作一回向阳花儿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改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围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却依然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那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想要跟着阳光旋转的那种意思,一株株粗壮的葵干笔挺地伫立着,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
夕阳逼近,金黄色的花瓣背面被阳光照得通体透亮,发出纯金般的光泽。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小黄旗,将那整片向日葵的上空都辉映出一片升腾的金光。
它宁可迎着风,也不愿迎着阳光么?
呵,这是一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
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儿,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从来就没有随着太阳旋转的习性,还是雪山脚下的向日葵,忽然改变了它的遗传基因,成为一个叛逆的例外?
或许是阳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够么?可在阳光下你明明睁不开眼。
难道是土地贫瘠使得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么?可它们一棵棵都健壮如树。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盘,也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它们就不愿再盲从了么?可它们似乎还年轻,新鲜活泼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擞着,正轻轻松松地翘首顾盼,那么欣欣向荣,快快活活的样子。它们背对着太阳的时候,仍是高傲地扬着脑袋,没有丝毫谄媚的谦卑。
那么,它们一定是一些从异域引进的特殊品种,被雪山的雪水滋养,变成了向日葵种群中的异类?可当你咀嚼那些并无异味的香喷喷的葵花籽,你还能区分它们么?
于是你胡乱猜测:也许以往所见那些一株单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阳光,来驱赶孤独,权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当它们形成了向日葵群体之时,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齐勇敢地抬起头来了。
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你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阳光凑上脸去。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帽檐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却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雪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26、半亩方塘
有田的地方,就会有塘。往往蓄了半塘的水,摇曳着几柄荷叶,散着清香。像一面掉在田野里的镜子,照映着四季的时光。鸟从田野的上空飞过,它就照出鸟的影子,牛在塘堤上啃草,它就照出牛的模样。鸟从空中望见了自己俊巧的身影,斜斜地飞下来,掠过水面,用飞翔的微风轻轻地扇出几道涟漪,算是一番谢意;而那走上堤来的牛,并没有领会塘的美意,只是低了头一味地啃食着草,不停地甩转着尾,驱赶身上的蚊蝇。塘知道,还有更多的田等着吃了草的牛去耕耘。鸟从上空飞走了,水中仍是一方蓝天白云;牛从堤坝走过去了,塘堤上是一处处踩跨的蹄痕。一片落叶飘舞而下,像一只蝴蝶扑浮在水面上,那是告诉她春夏的逝去,秋冬的来临。
农人操心的是让田地长出丰收的庄稼,塘操心的是让自己四季满盈。下雨的时候,鸟也会躲进堤上的稻草垛里,对着潇潇幕雨怨声叽叽。但是塘却开放自己,拥抱每一颗雨滴。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污泥水更是流归到这田野的大海。带泥的雨水流下堤来,污染了塘,清亮的一塘水一时浑浊不堪。但是塘知道,要获得就会有牺牲。不过不要紧,几天的风吹草动,波澜微惊,那一塘的水又会澄明如镜。她将污泥埋进心底,而将明净奉献田原。如果秋天的雨水还不能让她蓄满,还有冬天飞雪的晶莹。枯草上的积雪融化。冰凉而洁净的雪水又悄悄溶进了塘水中,涟涟的水波是清冷的光影。
正是这一塘的清水,浇灌了一亩又一亩的庄稼。春天到了,她就让人们抽取一年的积蓄。清亮的塘水就会一路歌声顺着沟渠流进田野,一块块水田就如一方方明镜,照映着人们一年之计的春耘。在干旱的日子里,天空中无一丝雨,禾苗枯焦,农人的心一如那枯卷的草帽,塘也不惜流尽自己最后一滴水。从干裂的塘底里流着的最后一脉水,就像她的血。
她不知道灌溉了多少庄稼,也不知养活了多少人,她只记得那挑了一担谷的人在塘边洗过几次脸,耕田的人来洗过几次脚,如果人们在冬天为她挖一次淤泥,她更会感激不尽,春天那淤泥会催青一堤的青草,夏天塘里会长出美味的菱角,冬天也会奉献出玉臂似的藕。
只有这半亩方塘,有着日的光亮,月的清阴。在那如梦的星辰里,晚风送来的蛙声是它为疲惫的人们准备的夜眠曲似的唱吟。
只要有田野,就会有塘,长着几朵青青的荷叶,映着一片明净的光影。如果有人路过,不可随意举一块泥土丢进方塘,因为那是田野的一颗明亮的心。
27、兰花
是雪花缀满枝头,这般晶莹洁白?是白云在此逗留,如此婀娜多姿?不,她比雪花更圣洁,比白云更端庄——她是盛开的兰花,人间的圣洁之花。兰,以其清香淡雅博得了人们青睐,不仅历代丹青妙手为之泼墨挥毫,更是骚人墨客吟咏的对象。
如果说水仙是花中的“凌波仙子”,那么兰花一定是“花中的皇后”了。娇柔的花瓣,优美的身型,纯白的纱衣,构成了一朵圣洁的而又美丽的兰花。她和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样奔放,又如凌胶仙子一样飘逸,比荷花更出淤污泥而不染。然而,天意弄人,好景不长。兰花只能给人们仅仅几天的观赏就凋谢了。一霎那的美与香,常引起人们的怜香,而她的神韵依然存在人们的脑海里,更镌刻在人们心间。
兰,在冷雨中挺立,在寒风中怒放,不与百花争宠,只是默默地为世界增添一丝丝光彩;兰花之香,清幽淡雅,不会让人感到高不可攀,是沁人的香,亲切的香,叫人怜爱的香。你说,这醉人的花香,怎能不叫人为之倾倒,为之着迷?怎能不叫人去怜爱它,为之赞美一番?
兰,无论高缀枝头,还是飘落在地,始终保持一尘不染的品格。即使埋入泥土,也是片芳心,洁白无瑕。她以高尚的自身形象,启示人们制定的生活准则。这一切,使我不禁想起了我国千万个让贤的老干部,他们为了培养接班人,使祖国突现现代化,自己甘愿退居二线。这种可贵精神正是兰花的真实写照——雅素,朴实无华,默默奉献。
人的生命之花,也和大自然的花朵一样色彩繁多,姿态各一。如果长久开放的生命之花会被污泥沾染,那我愿为仅开一天的纯洁的花。人虽不能都成为具有伟大功绩的英雄,却都应该并且能够像兰花一样高尚朴实,圣洁无邪。为了装扮出人间美好的仙境,即使遭受风雨摧残,“零落成泥辗作尘”,也会给人们留下“香如故”。
兰花,是高洁的,而且具有兰花精神的人也是高洁的,因为他们都有一颗奉献的心,一颗无私奉献的心,不成任何索取的心。
我爱兰花。
28、心田上的百合花开
林清玄
在一个偏僻遥远的山谷里,有一个高达数千尺的断崖。不知道什么时候,断崖边上长出了一株小小的百合。
百合刚刚诞生的时候,长得和杂草一模一样。但是,它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株野草。
它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内在的纯洁的念头:“我是一株百合,不是一株野草。惟一能证明我是百合的方法,就是开出美丽的花朵。”
有了这个念头,百合努力的吸收水分和阳光,深深的地扎根,直直地挺着胸膛。
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百合的顶部结出了第一个花苞。
百合的心里很高兴,而附近的杂草却很不屑,它们在私底下嘲笑着百合:“这家伙明明是一株草,偏偏说自己是一株花,还真以为自己是一株花,我看它顶上结的不是花苞,而是头脑长瘤了。”
公开场合,它们则讥讽百合:“你不要做梦了,即使你真的会开花,在这荒郊野外,你的价值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偶尔也有飞过的蜂蝶鸟雀,它们也会劝百合:“不用那么努力开花,在这断崖上,纵使开出世界上最美的花,也不会有人欣赏呀!”
百合说:“我要开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美丽的花;我要开花,是为了完成作为一株花的庄严使命;我要开花,是由于自己喜欢以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有没有人欣赏,不管你们怎样看我,我都要开花!”
在野草和蜂蝶的鄙夷下,野百合努力地释放内心的能量。终于有一天,它开花了,它那灵性的白和挺秀的风姿,成为断崖上最美丽的风景。
这时候,野草和蜂蝶再也不敢嘲笑它了。
百合花一朵一朵地盛开着,花朵上每天都有晶莹的水珠,野草们以为那是昨夜的露水;只有百合自己知道,那是极深沉的欢喜所结的泪滴。
年年春天,野百合努力得开花、结籽。它的种子随风落在山谷、草原和悬崖边上,到处都开满了洁白的花。
几十年后,远在百里之外的人,从城里,从乡村,千里迢迢赶来欣赏百合花开。许多孩童跪下来,闻嗅百合花的芬芳;许多情侣互相拥抱,并许下了“百年好和”的誓言;无数人看到这从未见过的美,感动的落泪,触动内心那纯洁温柔的一角。
那里,被人成为“百合谷地”。
不管别人怎么欣赏,满山的百合都谨记着第一株百合的教导:“我们要全心全意默默地开花,以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29、羊蹄甲
席慕容
羊蹄甲是一种很难画好的花。花开时,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总觉得看不清楚,画不仔细。可是,你如果真的要靠近了来观察它的话,它那一朵一朵细致如兰花的花朵却又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和远看时完全不同,你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假如一朵一朵的画起来,怎么样也不像原来的那棵树,但是,假如只用深深浅浅的色点来表现的话,又觉得不甘心,因为它原来的花朵那样秀美细致,实在是不能只用一些色点来形容就算了的。
我们师专校园里有几棵很老的羊蹄甲树,长在堤边,一到开花的时候,学生们就会在树底下走来走去,近也不对,远也不行,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一边观察一边嘴里埋怨着,手底下却又不肯停止地画了起来。
我坐在树下观察他们的表情,觉得他们和年轻时候的我并没有两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天好干净,是那种澄明的蓝,草好柔软,是那种细密的绿。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运动裤的男女同学散坐在树下,风吹过来,羊蹄甲粉紫色的小花瓣就轻轻柔柔地落了下来,有几瓣落在女孩子的头发上,有几瓣落在男孩子的肩膀上,有几辩落在我的速写簿里,似乎还带着一阵淡淡的幽香。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不是吗?在整个人生的长路上,不是都开着像羊蹄甲一样迷迷蒙蒙的花树吗?往前看过去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总是觉得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烟雾,等到真的走到树下了,却又只能看到一朵一朵与远看时完全不同的单薄细润的花朵。只要稍微迟疑,风就吹过来,把它们一瓣一瓣的吹散,轻柔地拂过你的脸颊,在你的发间或者肩膀上留下一点淡淡的幽香,然后就静静地落在你身后的草丛里,逐渐褪色,逐渐消逝,静静地望着你向前走去,向着另外的一棵迷蒙的花树走去。
等你回过头再望回来的时候,在暮色里,它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迷蒙的记忆,深深浅浅、粉粉紫紫的站在那里,提醒你曾经走过来的,那些清新秀美的春日,那条雨润烟浓的长路。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们都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走得很慢,隔得很远,却络绎不绝30、
30、秋光里的黄金树
周涛
这里就正是秋天。
它辉煌的告别仪式正在山野间、河谷里轰轰烈烈地展开:它才不管城市尚余的那三分热把那一方天地搞得多么萎蔫憔悴呢,它说“我管那些?”说完,就在阔野间放肆地躺下来,凝视天空。秋天的一切表情中,精髓便是:凝神。
那样一种专注,一派宁静;
它不骄不躁,却洋溢着平稳的热烈;
它不想不怨,却透出了包容一切的凄凉。
在这辉煌的仪式中,它开始奢侈,它有了一种本能的发自生命本体的挥霍欲。一夜之间就把全部流动着嫩绿汁液的叶子铸成金币,挥撒,或者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掷地有声。
谁又肯躬身趋前拾起它们呢?在这样豪华慷慨的馈赠面前,人表现得冷漠而又高傲。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她拾起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的大鸟身上落下的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去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枚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它的五脏六腑,一尘不染,经络优美。“呀!”那女孩子说,“它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幅画!”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瘦老头,他用扫帚扫院子,结果扫起了一堆落叶。他在旁边坐下来吸烟,顺手用火柴引着了那堆落叶,看不见火焰,却有一股灰蓝色的烟从叶缝间流泻出来。这是那样一种烟,焚香似的烟,细流轻绕,柔纱舒卷,白发长须似地飘出一股佛家思绪。这思想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黄叶慢慢燃烧涅磐的香味,醒人鼻脑。老人吸着这两种烟,精神和肉体都有了某种休憩栖息的愉悦。
这时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黄金树,在如仪的告别式上端庄肃立。它们与落日和谐,与朝阳也和谐;它们站立的姿式高雅优美,你若细细端详,便可发现那是一种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令人惊羡。它们此时正丰富灿烂得恰到好处,浑身披满了待落的美羽,就像一群缤纷的伞兵准备跳伞,商量,耳语,很快就将行动……大树,小树,团团的树,形态偏颇的树,都处在这种辉煌的时刻,丰满成熟的极限,自我完美的巅峰,很快,这一刻就会消失,剩下一个个骨架支楞的荒野者。
但是树有过忧伤么?
但是树有过拒绝落叶的离开么?
当然没有。它作为自然的无言的儿子,作为季节的使者和土地的旗帜,不准备躲避或迁徙,这是它的天职。
当我们在原野上看到一棵棵树的时候,哪怕是远远地,只看见团团的、兀然出现在地面上的影子,我们也会感到这是自然赐给我们的一番美意。当然随之我们就会遗憾太少,要是更多一些该多好,要是有一片森林该多好!但是毕竟是因为有了这几棵树才引起我们内心更大的奢望。
对森林的奢望,是每个人对远古生活本能的回忆和依恋。
荒野是那么寥廓;
荒野上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原先驻守在这片荒野上的树呢?它们曾经无比强大,像一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大兵团,密集的喧哗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一切妄想消灭它们的力量,而且它们拥有鸟类和众多的野兽,这些鸟兽类也不相信森林会消失。
但是时间被人利用了;
时间使人成了最强大的;
人类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一斧头砍死一棵树,就像杀死一个士兵,最终,整个兵团消失了,连骨头也不剩。
后来的人,谁还记得荒原不久以前的童话呢?关于树的呼吁已经很多了,我不打算重复了。我只是觉得,树在中国北方像流窜深山的小股残匪一样悲惨。
我忽然想到,当地球上砍伐掉最后一棵树的时候,人类肯定是更发达、更神奇了。但是那时人类将用什么办法复制一棵树呢?复制一棵真正的树--会增长年轮的、会发芽、开花、结果、叶子变成金币自动飘落的树--假如有谁可以做到,那无疑会成为科学史上的崭新一页。
但那将是多么滑稽的一页呀!
因此,对树充满敬意吧——从现在就开始,对任何一棵树充满敬意,就像对自己的上司那样。
31、夏日草原
席慕容
从来没有比走在无边无际的夏日草原上更令人难忘的欢畅快意了!
首先是视觉上的舒展。
我们的眼睛可以望到无穷远。然而,蒙古的草原又不是平坦开阔到无趣的地步,相反的,她总是有着和缓而优美的起伏,像是放大了的微微动荡的海浪,又像是转侧的女体,这里那里总有一些圆润的隆起;总会引诱你想稍微快走几步,好登上眼前这座基地广大的丘陵,眺望前方又有些什么新的动向和美丽的线条。
即使有时在更远处真的有比较高大的山脉,那和草原连接起来的山坡坡度也不大,无论是步行或是骑马,都可以从山下从从容容地走到山腰,一路铺着有如地毯一般的绿草。
草原是广大的圆周,苍天真如一座高不可测的穹顶,以无限宽广的弧度覆盖着大地,而我自己这小小的身体,就是这片天地的圆心。如果我把身体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那极远处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也绕着我转一圈而无始无终;也就是说,无论我往前走了多少步,依旧是这个广大圆周的唯一的中心点。
然后就是那云影与天光。
草原上的云朵,有时候又多又大又平整,在蓝天上列队而行,天高云低,风起的时候,一朵一朵依序飞过,那草原就忽明忽暗,人好像走在梦里。一下子所有的青草都闪着金光,逆光处背后的丘陵像镶上了发亮的边线,身体被阳光照得暖烘烘的;然后忽然间所有的颜色都沉静了下来,在云影掠过之处,草色在泛白的灰绿和透明的青绿之间挪移,风也凉多了,像擦了薄荷油一样。
然后,还有那难以形容的芳香!
那不只是青草的清香而已,而是混合着好几种香草的草叶被压折碰触后所发出的香气。在刚刚站定时还不太显著,不过,只要一开始往前走,每过一步就会马上有一股翻腾而起的独特的芳香,弥漫在四周。
野生的香草,在夏日遍布草原,好几种香味混合之后,那强烈的芳香如药酒又如甘泉那样的提神醒脑,沁人心脾,进入每一种感觉细胞的最深处,让生命苏醒,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疲劳困顿,只想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我当然明白我的祖先在游牧生活里有许多艰难之处,可是,七、八月间,时当草原的盛夏,阳光静好,青草繁茂,鹰鵰从云层下低飞掠过,草丛间被我们的脚步惊扰起来的蚱蜢和草虫,在身前身后弹跳得好远,还不断发出“嘎”声的鸣叫,旷野无人,只有轻柔的风声,这里,应该就是天堂了罢?
草原深处,有时会遇见一泓弯泉极尽曲折的流过。小河的流水清澈,河中长长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流势忽左忽右轻轻摆荡,连几颗小石子的滚动也看得清清楚楚;薄暮时分,从山腰往下眺望,那样一条狭窄弯曲的河流映着天空的霞光,像条灰紫色的发亮的缎带,在暗绿的旷野上蜿蜒伸展,不知道从何处起始?到何处终结?然而,我深信,几千年来我的祖先们所追求的“水草丰美”,应该就是这样了罢?
32、走近芦苇
清寒的早晨,阳光已经有些灿烂了,风却依然凛冽,丝丝地割人。
滩上有一大片芦苇,大概可以称为“芦苇荡”了。早些年,一到秋天,芦苇就被人割了去,或当柴烧,或做造纸原料。不知是因为忙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片芦苇没有在秋天里砍去,就这样以整体的阵势,经历了一整个冬天。寒冷无疑征服了它们,改变了它们。那种征服与改变是强有力的,无法抵御的,你只有接受它,听凭它摆布。你能做到的只是心中有数,紧紧地守住你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东西,本质的东西。
你这样做了,所以你才能这样依然故我,那寒冬只改变了你的外在,你的容颜,你的服饰。而你的心已经沉入脚下的土地,在那里顽强地过冬,如那些同样在泥土下越冬的小动物。生命的顽强在于有它保留自己本质的有效方式,这种方式它不必告诉别人,它必须守住这至关重要的秘密。
但芦苇毕竟真的变老了,一片褴褛,一片令人心酸的枯衰,只有那一声不响的沉默还在显示着它本性的强硬。枯叶在风中呜咽,枯干的芦花在风中摇曳,似乎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这大片的无可奈何是不是让我也受了感染,情不自禁地无可奈何了呢?
人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就像那些无可奈何的芦苇一样。我们经历过,也可能为此沮丧过。我们同样在被岁月与生活征服和改变的时候,裹紧身子,守住信念与信心,摆出一副越冬的样子。或许我们的外在形体也确实被改变了,褴褛和枯衰了,但我们的心也在厚厚的泥土之中,那泥土就是我们无边的智慧和倔强的秉性。我们失去些什么,得到些什么呢?我们无疑是战胜了,保住了我们的本性与本质。我们无疑会为此庆幸,为此作为胜利者而越发目光敏锐,坚定不移。信心百倍。
走近芦苇,想跟芦苇说些什么?芦苇无言,我亦无言,无言是否也是一种理解。一种沟通,一种心有灵犀呢?脚下泥土松散,头顶阳光充沛,泥土与阳光都是春天的样子了。芦苇和我近在咫尺,这是怎样的一种亲近?生命的亲近,躯体的亲近,思想和心灵的亲近,或者另外一些我们尚且弄不明白的思维和行为的亲近。我们同样是在越冬之后,带着褴褛和枯衰走进早春的。在没有荣誉的寂静之中,在容易被遗忘的一隅,在往往可能遇到的误解和鄙视的目光之下,我们是不是由衷地涌起一缕无可奈何呢?也许不会,这时候的我们已经因经历太多,明了和洞悉一切而宠辱不惊了。我们明白了自身的价值和崇高之处,我们还需要那些烟云一霎的掌声和鲜花吗?
脚下松软的泥土弹跳着.暗示我行走的节奏。我便感觉到了我的轻盈和愉悦,一种解透人生、战胜自己的轻盈与愉悦。这是一种越冬乃至更深层次的脱胎换骨的过程,涅槃的过程,也是自我解脱、自我净化的过程。我们经历过,战胜过,我们就可以说我就是“我”。也只在这时候,我们才真正感觉到了理解自己,在滚滚红尘之中守住自己善的本质,原来是最难的事情。
猛然地发现脚下泥土的表层有些异样的东西,是密匝匝的褐色的小尖锥,那是芦苇的苇尖。那是又一茬新生的芦苇尖锐的宣言,那宣言同样是强大的、无可置疑和不可抗拒的。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新生的思想和人生方式。那就是我们从痛苦和迷惘中越冬时所期盼的目的。要不了多久,那些越冬的苍老的芦苇就要倒伏下来。代之而起的将是更加年轻的欣欣向荣的强大的阵势。
我知道这才是必然.才是世间万物历尽苦难生死更替的本真。
33、雨中的荷
参加南戴河举办的荷花节,看惯了映日荷花的我忽然心有闪念:这满园盛荷在一片风雨中,该是何等的风姿呢?
几天后,天还没亮,我被窗外的一片雨声吵醒了。走到湖边,我的心一下子被强烈地震撼了:只见湖中那一丛丛荷花,仿佛是一排排战士、一个个团队,靠着集体的力量,顽强地抗击着风雨。
在湖水的涌动中,在雨水不歇的敲击中,每个团队周边那些硕大的荷叶,不停地在水中起伏,在风中翻卷,越到团队的中心,那起伏、翻卷的波动越小……而那些姿态各异的荷花,在风雨中颤抖着,尽管有的被雨扫去了美丽的花瓣,有的被风扯乱了金黄的花蕊,那一株株纤细的荷茎,依然挺立着;那一朵朵残留的花儿,依然笑对苍天,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着风雨,守护着下面幼小的花蕾……
我们乘船下到湖中观赏,尽量让船贴近花丛。在映荷桥下,一株盛开不久的荷花,在风雨的摇曳中,多数花瓣已经散落得无影无踪,失去了晴日的娇美,而那托举着花蕊的荷茎仍直直地伸向桥顶,直到顶上了桥底,依旧不肯折腰。她仿佛要用尽自己的力量,凭借自己稚嫩的身躯,支撑起这巨石垒就的桥梁。还有一株荷,她的茎干受到过伤害,曾险些被折断,然而,在伤口处,那细瘦的茎干只是稍稍向下弯曲了一下,便又直直地向上挺举起一个饱满的花蕾。在湖中赏荷与在岸上观荷不同,目光顺着水面望过去,风雨中,碧叶翻卷,万荷摇动,一片片荷丛中,有的是叶护着花,花叶相依,亲密无间。有的是莲蓬高举,昂首屹立,显示出铮铮傲骨。有的花形虽被风雨吹散,花瓣随波飘零,却神采依旧,真有“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泰然。还有几朵隐在荷丛深处,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花朵,任头上百花争艳,任身边水波涌流,她们纹丝不动,恍如一个个隐士,静静地听着尘世的风声雨声。荷花被誉为凌波仙子,在人们眼中,似乎她只是个娇艳的女子。今天看来,她更有志士的筋骨、君子的风范!
窗外雨声连绵,脑中忽然掠过古代文人雅士关于荷的种种咏叹。有诗曰“碧叶喜翻风,红英宜照日”,虽说出了荷的灵动、大气,但缺少荷的沉练、豁达;“映日荷花别样红”,绘就了荷的高雅,却又过于华丽,反而冲淡了荷的神韵、荷的情怀;而“留得残荷听雨声”,荷的韵致倒也勾勒出来了,但一个“残”字,总觉得内中含了太多的苦涩和惆怅。面对这满湖涌动的翠绿,一池抗争的嫣红,好像任何诗句都难以准确传情达意。
人生一世,花开一季,草木一秋,是自然规律。
其实荷的一生,不就是人生的缩影吗?从破土、发芽、开花到残落,历经风霜,坎坎坷坷,但始终不变的是一种向上的精神,一种不屈的傲骨,一种永不低头的信念。
我想,小雨、中雨、大雨,微风、大风、暴风,对荷仅仅是一个考验,是一种锻炼。失去的是荷芳,永存的是荷神。
34、石缝间的生命
石缝间倔强的生命,常使我感动得潸然泪下。大自然出现了惊人的奇迹,不毛的石缝间丛生出倔强的生命。
或者只就是一簇一簇无名的野草,春绿秋黄,岁岁枯荣。它们没有条件生长宽阔的叶子,因为它们寻找不到足以使草叶变得肥厚的营养,它们有的只是三两片长长的细瘦的薄叶,那细微的叶脉告知你生存该是多么艰难;更有的,它们就在一簇一簇瘦叶下又自己生长出根须,只为了少向母体吮吸一点乳汁,便自去寻找那不易被觉察到的石缝。这就是生命。如果这是一种本能,那么它正说明生命的本能是多么尊贵,生命有权自认为辉煌壮丽,生机竟是这样地不可扼制。
或者就是一团一团小小的山花,大多又都是那苦苦的蒲公英。它们的茎叶里涌动着苦味的乳白色的浆汁,它们的根须在春天被人们挖去作野菜。而石缝间的蒲公英,却远不似田野上的同宗生长得那样茁壮。它们因山风的凶狂而不能长成高高的躯干,它们因山石的贫瘠而不能拥有众多的叶片,它们的茎显得坚韧而苍老,它们的叶因枯萎而失去光泽;只有它们的根竟似那柔韧而又强固的筋条,似那柔中有刚的藤蔓,深埋在石缝间狭隘的间隙里;它们已经不能再去为人们作佐餐的鲜嫩的野菜,却默默地为攀登山路的人准备了一个可靠的抓手。生命就是这样地被环境规定着,又被环境改变着,适者生存的规律尽管无情,但一切的适者都是战胜环境的强者,生命现象告诉你,生命就是拼搏。
如果石缝间只有这些小花小草,也许还只能引起人们的哀怜;而最为令人赞叹的,就在那石岩的缝隙间,还生长着参天的松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它们使高山有了灵气,使一切的生命在它们的面前显得苍白逊色。它们的躯干就是这样顽强地从石缝间生长出来,扭曲地、旋转地,每一寸树衣上都结着伤疤。向上,向上,向上是多么地艰难。每生长一寸都要经过几度寒暑,几度春秋。然而它们终于长成了高树,伸展开了繁茂的枝干,团簇着永不凋落的针叶。它们耸立在悬崖断壁上,耸立在高山峻岭的峰巅,只有那盘结在石崖上的树根在无声地向你述说,它们的生长是一次多么艰苦的拚搏。那粗如巨蟒,细如草蛇的树根,盘根错节,从一个石缝间扎进去,又从另一个石缝间钻出来,于是沿着无情的青石,它们延伸过去,像犀利的鹰爪抓住了它栖身的岩石。有时,一株松柏,它的根须竟要爬满半壁山崖,似把累累的山石用一根粗粗的缆绳紧紧地缚住,由此,它们才能迎击狂风暴雨的侵袭,它们才在不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为自己占有了一片天地。
如果一切的生命都不屑于去石缝间寻求立足的天地,那么,世界上就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地方成为永远的死寂,飞鸟无处栖身,一切借花草树木赖以生存的生命就要绝迹,那里便会沦为永无开化之日的永远的黑暗。如果一切的生命都只贪恋于黑黝黝的沃土,它们又如何完备自己驾驭环境的能力,又如何使自己在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变得愈加坚强呢?世界就是如此奇妙。试想,那石缝间的野草,一旦将它们的草籽撒落到肥沃的大地上,它们一定会比未经过风雨考验的娇嫩的种子具有更为旺盛的生机,长得更显繁茂;试想,那石缝间的蒲公英,一旦它们的种子,撑着团团的絮伞,随风飘向湿润的乡野,它们一定会比其他的花卉生长得茁壮,更能经暑耐寒;至于那顽强的松柏,它本来就是生命的崇高体现,是毅力和意志最完美的象征,它给一切的生命以鼓舞,以榜样。
愿一切生命不致因飘落在石缝间而凄凄切切;愿一切生命都敢于去寻求最艰苦的环境。生命正是要在最困厄的境遇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从而锤炼自己,使自己的精神境界得到升华。 石缝间顽强的生命,它是具有如此震慑人们心灵的情感力量,它使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变得神奇辉煌。
35、古藤
翻下来,腾挪上去,再翻下来,再腾挪上去,就像临产前的巨蟒,痛苦地不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体;又似台风中的巨浪,狂躁不安地叠起万般花样。
这该是多少藤的纠缠啊!洋洋洒洒不知多少轮回。可主人说这只是一棵藤时,我吃惊了。怎么能是一棵藤呢?但它确实是一棵藤,一棵独立的藤,学名叫“白花鱼藤”,属稀有的物种。
好美的名字,有色有形,诗意盎然。这棵藤距离何仙姑家庙不远,说它沾了何仙姑的仙气,或何仙姑沾了它的仙气也未可知。
我敬慕地站立着,品读着这棵意象万千的古藤。它一定受过无尽的苦痛:风雨剥蚀过它,雷电轰击过它,战火遭历过它。它依附的大树,长大,长高,长老,直到一个夜晚轰然倒塌。那伤感的声音,把一棵古藤的后半生弄得不知所措。现在那棵树只剩下一段冒出地表的枯树桩。藤,身子一半已朽,一些枝条乱于风中。花颜月貌,要么死亡,要么活着。
无有依托就不再存有想法,就像失去娘的孩子,自己为自己估桩,自己为自己相绕,直立而起,倒下,再直立。藤留下坚毅、痛苦、挣扎的过程。1300年风霜雨雪,把它变成根,变成树,变成精。
藤,木热典范、水土的凝铸、生命的阐述,像不羁的狂草,有重笔的轻染,有淋漓的汁点。
因也就想到,一位90高龄书家出席一个领会,有人上前搀扶说,您老气色不错啊。老人说,色没有了,气还有。而看这藤,乃真气色。据悉,藤依然6月开花如瑞雪,而后还结果,花开季节,芬芳遍地,香气袭人。那该是多么迷人的意境啊!
人其实同藤一样,从一点点爬起,活得不知有多艰难。要依靠亲人,依靠师长,依靠领导,依靠社会。要学着做人,学着生活,学着应付,学着面对。
见过一些社会底层的老人,这些人多是农家人,田间里辛劳一生,慢慢地累弯了腰,在墙角路边聊度余生,那腰也就更像一棵藤。我还在医院里看到一个老态女子,弯了的腰使头几乎垂于地面,走路时双手撑在脚上,脚挪手也挪,身子像个甲壳虫。进了产房,你几乎忽略了她是一个女人,可她确确实实地生出了一个孩子,成为一个母亲,那是个大胖小子呢。这个枯藤一般瘦弱的女人,总是弯曲着身子,幸福地搂着她的白胖的儿子,那是她身上滋长出的嫩芽,是她生命的又一次接续。她不需要谁的同情与搀扶,她诠释了一个生命。
我们试图找到白花鱼藤的起点与终点。很多的人绕来绕去,终不得结论。它没有根吗?没有头吗?也许真的就找不到答案了,它不再靠根活着,不再靠头伸展,只要生命在体内一息尚存,就以藤的个性,滋生、蔓延、上升、翻腾。很多人开始同这棵藤照相合影,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角度,它真不同于一棵树、一束花。有的干脆坐在了它弯曲的躯干上,于是又有一些人坐着或趴上去,我真担心它那枯老的身子会突然颓毁。但藤承受住了,为了我们的某种满足。
我们热热闹闹地走后,它还将留在那里,守着它的岁月,守着它的孤独。当然也守着倔强的形象,被人凝注,被人思索,被人景仰。
36、一棵树的智慧
我喜欢这片黑槐林。它就在我们学校四百米跑道内的操场绿地里。一棵连着一棵。排着有序的队列,像出操的莘莘学子。我更喜欢把它们比做宁静
我最喜欢的是看黑槐树开花。黑槐树开不出惊世骇俗的艳绝丽绝之花,它的花很小、很白,一蓬蓬,一穗穗,那么小心。那么内敛,那么自得,默默地开着自己的花。不争艳,不媚俗,只开自己心喜之花,只做自己的白衣仙子。然后,会结夹子,名日槐角,字连墩。清清爽爽开花,利利落落做树,可以与他人无关,确实与他人无关。
所以,我一直在等黑槐林的黑槐开花。从第一片叶子,到叶满枝头,再到浓荫铺地,我天天都去观望。有布谷路过、鹊鸟登枝。却没有看到黑槐开花。走过春,走过夏,黑槐林一直沉默着,没有开花。如果不是因为太心伤,我相信它们是不会这样做的。它们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
去年7月,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象。黑槐林里每一棵黑槐树都约好了似的憋满了槐米,串串篷篷。喜气洋洋。那真是个夏天的样子啊。再过些时日。就会有白色的小米粒样的花开,然后那些叫槐连墩的娃娃们便会跑出来,吹着淡淡的药香,浸润着整个林子。
那个时候学校已经放假,静寂的林子是鸟鹊们的天堂。清晨或者傍晚,我还是常常踱过去。享受清闲宁静。有一天,暮色四合时,我踱过去,突然发现一地残枝断叶,抬头望,一树槐米皆被乡里街坊们尽数采去,原来密不透风的叶盖已经稀稀疏疏、透天望月。
枝折花去,满地凄凉。饱受磨难的它们抗议是应该的,就像那倔强骄傲的牡丹。
三年前,有个女学生从自家牡丹园里移了一棵叫“洛阳红”的牡丹给我。欣喜之余。我忙买了一个超大号的白瓷花盆栽种。那“洛阳红”在田里已长多年,年年花开如酒,香醇香艳无比。学生送我时,它已有花蕾待放。我精心呵护。时时察看。期待它硕大的花朵开放。有个朋友对这棵“洛阳红”也垂涎得很,天天过来探望,并请求我分些给她。手起刀落,我在花盆里切了半株牡丹,连根带叶带花蕾送给了她。一个月后,朋友告诉我,那丰株牡丹花没开便好端端地死去了。我的何尝不是?我留下的半株牡丹虽然成活,但自缩花蕾,不再开花。秋来时,它早旱褪下叶子,关了家门。
三年过去了,任我怎样浇水施肥,它也只是长些绿叶,不见开花。移了它的魂,切了它的骨,它变成了冷美人,不给花貌,不给笑容。它静默着抗议,用不开花的方式。
所以,我想,今年黑槐林拒绝开花已成定局。去年断枝断骨,妻离子散,换了谁都会抗议。
又是暑假,学生离校,林子寂静。前两天清晨,我去黑槐林做瑜伽,猛抬头,看到有树头顶小小黄黄的花蕾,一锥锥,一蓬蓬。槐米!我惊呼。接下来的几天里,它们都次第捧出各自的花蕾,整个黑槐林黄绿绿地静默着。
痛,谁也不会忘记。但黑槐们和牡丹不同,它们选择了继续开花,并且用开得更好更美的方式去抗议往年的不公,同是用静默抗议,牡丹贞洁,千年冷漠,誓死不理;黑槐智慧,漠视痛苦,淡泊宁静。它默默地活好在自己的季节里,尽职尽责,按时开花,活好在当下,用最自然最朴素的方式。
我惊叹一棵树的智慧。
37、向一棵树鞠躬
①我突然被一棵榆树惊呆了。说突然,是因为我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住了十年,天天从它跟前走过,竞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那天早晨,我无意识地朝路边的砖垛上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这棵树。
②这是一棵不同寻常的树。
③它长在一堆码起来的砖垛上。周围是林林总总的大树小树。砖垛有两米多高,我不知道它在那里堆了多少年,表层的砖被一层青苔覆盖着。砖们不规则地排列在一起,好像训练累了的老兵,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勉强保持着一种队形。
④它其实只有一米来高。稀稀疏疏的枝杈恣意地伸展着,形不成高大伟岸的姿态,却展示了固执顽强的生命。它站在高高的砖垛上作俯视状,鸟瞰着这个喧闹的世界。它小心地经营着自己。它当然喜欢玉树临风般的躯体,哪怕是小家碧玉的亭亭玉立也可以呀!但命运却把它交付给一堆砖。当初,它选择了砖垛前面的那一片阳光地带,准备唱着歌儿向老榆树告别。可是就在瞬间,一阵微微的风,把它飘到砖垛上,它的命运因此而改变。它知道:躲避现实只能毁灭自己,安于命运,顺势而长,才是生命的根本。它只能压抑着蓬勃向上的内驱力,让饱满的激情化作一段朴实——它长成了灌木丛。
⑤即便如此,它也肯定受过不尽的苦痛。雷电轰击过它,狂风摧残过它,风雪侵蚀过它。最难耐的还是干旱和贫瘠。它有时想拦住匆匆而过的雨水,雨水却不屑一顾;也曾经挽留过晶莹的露珠,露珠只轻轻吻了它一下,就再也寻觅不着。脚下那座高原似的砖垛,却贫瘠得难以供应它起码的养料。它只得打自己的主意。让主干变粗变矮,让枝叶变小变多,尽量节衣缩食,减少消耗。尽可能挽留住雨露,拼命把根往下扎,这是它生存的策略。厄运使得它青筋突暴,浑身疤痂,身体佝偻,它没有屈服。无论生活怎样艰难,总得面对,总得应付,总得一步一步走过。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为一棵榆树而感动。
⑥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发现那砖垛已经不见了。一个老人默默地站在那棵树旁。老人告诉我,这垛砖堆了十八年。当初准备盖房子用,儿子突然得病死了。媳妇改嫁,他领着孙子孙女度日,房子就耽搁了。现在孙子孙女已长大成人,会挣钱了,政府又补贴了一部分钱,房子终于可以翻修了。在老人平静的叙述中,丝毫不见其悲凉,仿佛生活就是如此。
⑦我怔在那里。十八年,我不知老人是如何艰辛度过的。老人走了,他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你看这棵树,咋就恁耐活呢?缺水少土的,竞活了十八年,真要活成精了!”蓦地,我仿佛觉得眼前的这棵榆树,就是老人的翻版。蓬蓬松松的枝叶,是老人稀疏的乱发;褶褶皱皱的干,是老人饱经风霜的脸;还有那地下柔柔细细的根,是老人冉冉飘飞的胡须。
⑧望着老人步履艰辛地走了,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于是,那条被晚霞映红了的小巷,行走着一个永恒的雕塑。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默默地伫立,向老人、向那棵榆树深深地鞠了一躬。
38、枫叶礼赞
孟超
①我爱枫叶,因为它红得深浓,红得艳丽。
②多少年来,一想到秋,我首先就会想到枫叶;想到枫叶,就会想到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就会引发许多联想和感慨。在萧瑟的秋天,枫叶红得那么动人,不能不使我心驰神往。
③在北京,重阳节过后到香山看枫叶,正是很好的时节。过去的文人骚客,在这样的时候,往往骑一头小毛驴儿,慢慢地出了西直门,一步一颠直往西边走去。到了碧云寺一带,就渐入佳境,像喝了一杯花雕酒一样,陶醉于枫叶那鲜艳的色彩,流连忘返。有时,他们还会即景遣兴,吟诗作赋。我虽没有这样闲散的雅兴,但我也爱枫叶。没有别的,爽直一点儿说,就是因为她红!
④秋冬之交,正是吃萝卜的时候。夜晚的街头,常常传来”萝卜赛梨”的清脆叫卖声,引诱你不得不去买一个尝尝。萝卜有”红到心”的别称,可是它的内心是不是红的,还得等到剖开之后才见分晓。这哪里赶得上枫叶。枫叶是那么直接、那么毫不遮掩地展现自己的色彩。枫叶敢于红,红得有气魄。
⑤枫叶之可爱,还在于当别的叶儿经秋枯落时,她偏偏红得艳丽。她耐得住风霜交加,经得起秋之摧残,战西风而不怯,披严霜而愈丽,显露出无畏无惧的神采。单凭这一点,就值得我们赞美。
⑥有人说,枫叶虽红,可毕竟是到了肃杀的秋天。《董西厢》中有一警句:”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以枫叶吟离别,把枫叶比作血,这是随人的因情而生发的。但在我看来,说肃杀也好,比作血也好,都还是在于秋,而不在于枫叶;把枫叶之红比作血,这是因为她抗得住肃杀之气啊!
⑦枫叶也并不因为红而孤独。你看,去香山看红叶的人那么多;而且,东篱黄菊,山涧青松,挺拔的竹,清香的梅,或跟她同时,或相继绽放,都与枫叶相伴,在耐寒抗冷中各显风采。
⑧一想到秋,我就想到枫叶,想到枫叶,往往使我又联想到那些在各个岗位上勇于克服困难、敢于展示自我的劳动者。他们抗严寒,战酷暑,奋战在各条战线上;他们不畏艰难,勇于奉献,弘扬了时代的精神。他们尽管很普通,却是我们时代的英雄。我觉得,用枫叶来比喻这样的英雄人物是再恰当不过了。
⑩我礼赞枫叶,我爱她斗西风血点儿红!
39、苔 意
华 里
①“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②你折过巴陵的桃花,吹过龙门的风沙;你攀过昆仑的雪峰,看过浩瀚的彩虹;你观过凌烟阁顶的落日、水云坊畔的歌舞、论剑峰上的积雪、三生树下的月色……世间万千风物,你看过那么多的波澜壮阔,你知道何谓惊心动魄。
③可是,你有没有注意过那咫尺间、低眉处,那抹青苔?
④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心如小小的安静的城,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足音不响却回荡悠长。而青苔,就那样静静地兀自生长。
⑤或是叶黯花残抵死未朽的枯梗,或是粗糙青旧缺边的瓦楞;或是久无人迹的荒芜院落,或是满怀情谊的小叩柴扉;或是河洲水湄的长堤,或是荒烟蔓草的沼泽;或是青石铺就的台阶,或是老屋滤水的屋檐……
⑥老屋门前的青石子路被阳光吻得泛白,在乌青色的石子间隙之间,星星点点,会冒出一撮撮毛茸茸的青苔,透着青翠碧绿的生命力的呼吸。
⑦光着脚板走上去,是半温半凉的触感,如同三月春风半寒半暖,仿若暗恋的意中人若即若离,让人清醒又惊喜。好似露珠绽放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的卑微喜悦,那种透过皮肤肌理、骨骼血脉的沁人心脾,有若果香氤氲在空气里,而你恰好深呼吸,仿佛微风拂面,你正眯着眼睛。
⑧那种温凉不会让人贪恋沉醉,有如君子之交淡若水,不热络亲昵,止乎于礼的疏离。
⑨老屋废弃,时隔经年再回去,恍然发现已是连缀成了一大片,凹凸有致地覆盖了细细密密的青石子铺就的小径。毛绒,蓬勃,深浅,斑驳,掩不住原物本色之余又添一抹苍青,从星星点点蔓延到整整一大片。
⑩苍苔一片青,那是一种恍惚的绿,像是被时间耽搁了似的,轻雨过后,濡湿得犹如地上淌满的回忆。那种绿,长在“旧”这个词上面,属于痕迹,是固定着的水,滋生着故事,和光同尘。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思幽忆人,是许久未见的故人前来轻叩柴扉。于主人而言,那种经久寂寥之后,深锁重门为君开的喜悦如春色满园关不住;于访者而言,算是觅得一处静好时光,暂享安闲。于我,它是老屋房檐下一场潮湿的梦,总让我想起春天的江南水乡巷子里、庭院中光着脚丫的无邪时光。
它与旧时光比邻而居,蓦然地给人一种光阴湛湛、流年日深之感,像是未了却的心事。它如同记忆中亘古不变、绵延不绝的风景,在不经意间,就攻城略地般蔓延一地,浑然不觉地入了你的眼,占了你的心。
青苔,不灵动飘逸,只懒懒地贴于大地,汲取本就不多的阳光和雨露。它不依附纠缠,只缄默地生长蔓延;它低到尘埃里,开不出花来,却不自轻自弃,只寡言少语。它不归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般的雅物,但陋室有苔幽意在;它也不至于柴米油盐酱醋茶般的凡品,沾染着些许的人间烟火气,不厌尘绝俗却又自处一隅。仿佛在水一方,悠闲地看山水,淡然地观世情的璧人,温婉之余,骨子里又透着清冷,自由自主,坚定不可折服。
不作茧自缚,困坐愁城,兀自生长,缄默不语,却又通透若琉璃,这,才是苍苔颜色。
问君何意栖碧苔,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40、冬 云
①在天柱峰顶,原是要观日出的。然而,经过长时间的等待,那轮于想象中彤红的太阳,却像是一位失约的情人迟迟未来———冷硬的山风刮得浑身凉嗖嗖的,我们的心仿佛比风更冷。当许多人失望地转下山时,我与朋友索性就赖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日出的地方。隐隐地,我们预感到这一次观日的不同寻常。
②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准确地说,为了抢占这块观日的岩石,我们几乎半夜就起了床。开始,大家充满期盼地等待着,仿佛吃了一种兴奋剂,并没感觉出身上的寒意。但很快又都失望了———远处,那本该日出的地方尽管也显出了一丝光亮,但日头如同一只被敲碎的鸡蛋,蛋黄已无声地滑落在无涯的云海里,只剩下那滑腻的白了。天空低沉,大片的云彩斑驳着,如同一位画家正用心勾勒出的底色。天际之下,尘世的一切都被云海消弭①。再近处,云海里青峰数点,恍惚孤帆远影,恍惚沉浮不定的岛屿,若隐若现着。面前的松树朵朵霜花,已凝聚成球状。我们从半夜就陪伴着它们,谁也未曾留意这些“花朵”的开放。一阵山风,在耳边迅疾地掠过,那白色的花朵微微地颤抖了几下,溅下些许的花瓣,然后又耸然地挺立,使面前显现出一种格外的凝重与肃穆,似乎有种“白云回合望,青霭入看无”的意境了。
③记忆里也有过冬天观云的经历的。那是在福建连城的石门湖。那里冬天暖洋洋的,像是四月的小阳春。我们撑着一叶扁舟静静划在绿幽幽的湖面上,总也扯不断的乳白色的水汽在四围蒸腾、缭绕着,那样子似乎是在温泉里浑心无碍地沐浴。抬头望天,低首观湖,竟都是蓝天云彩,一朵朵白云锃亮地变幻和飘荡。苍狗浮云,犹如人与狗在湖面上嬉戏、追逐。手掬一捧清水,如同拧起小狗的耳朵;篙撑湖心,又像是打捞着一方仙人失落的纱巾……只是那狗在跑,纱巾在飞,一切都如雾里看灯,镜里观花。那种倚云难抓的妙趣却搅得心头痒痒的———虽然也曾有过生命流逝的惘然,可一份活泼泼的欣喜却留在心头了。
④相比较而言,与天柱山冬云的邂逅,我此时的心境就显得苍凉、凝重了些。摩诘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着面前的情状,倒是觉得稍需将那“水”改成“日”字,凑巧,就暗合了眼前的这一切。只是这浮起的大块的云,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的黯淡,就让我们不知不觉,心里陡然就染上了一种颓废和沉重,以至体会到的竟是“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的意味了———无端地,我想起青莲的《听蜀僧浚(jùn)弹琴》里的诗句,立即,心里很疑心他是错把“冬云”当“秋云”了。当然,青莲居士不仅听过蜀僧弹琴,也是吟过天柱山的,这有他的诗句为证:“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说的就是天柱山。他一辈子终没归来,就只当他是“丹”未还成罢!……现在我们坐看云起,看着、看着,心里倏而一亮,就有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然了:这冬云,虽然没有日出的磅礴和蔚为大观,但它在山峰间轻盈飘渺,它与山峰的亲吻,透出的竟是缠绵的爱意;它在树丛里走动,忽而又不见,就如衣袂飘飘的仙人。纵然,它那猛然间的云翻波涌,诡谲②无常,我觉察到它透出的也还是生命的本相③———在山风呼啸,云海滚涌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一种驾驶一叶扁舟行驶在江心的感觉:人生种种原就是自然种种,难怪连圣人也惊呼富贵“于我如浮云”!
⑤“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我想,面对永远的落日和浮云,古人的浮想联翩也许是对的。只不过,这日、这云却并不会仅仅是那“游子”和“故人”的情意所能说得清的。山重或水复,“日”穷即云起。细究起来,生命的真谛原早在这一“日”一“云”间就安歇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