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精选朱自清(朱自清散文与诗合集)

散文诗精选朱自清(朱自清散文与诗合集)

朱自清先生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我们在《新潮》上还可以看见他写的关于心理学的文章。五四的浪潮促使他走上了创作的路,他开始写诗。诗是“文学革命”最早结有果实的部门,虽然不像小说那样一开始就有了丰硕的收获。这在当时是含有一点战斗意义的。因为小说还有水浒红楼等旧小说可以借镜;而韵文又是旧文学自以为瑰宝的。文学革命一定要在诗的国土攫有权力,那才算是成功,才不只是“通俗教育”的东西。因此在《新青年》上,鲁迅、李大钊、陈独秀,这些不以诗人闻名的人,也都有作品出现。用鲁迅的话说,是“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集外集序言)在这种情形下,为五四浪潮觉醒了的青年们,捺不住热情的冲涌,许多人也都纷纷地喊出了他们的声音。朱先生开始写诗是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九日(据《雪朝》),正是五四的前夜。初期的新诗,虽然标示着要靠“语气的自然节奏”,但大都没有脱离旧诗词的影响,但朱先生的诗更多地摆脱了旧诗词的束缚,使新诗向前跨了一步。他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会员之一。一九二二年出版的《诗》月刊,是五四以来最早出现的诗刊,算作文学研究会的定期刊物。朱先生说,“这是刘延陵、俞平伯、圣陶、和我几个人办的。”(新文学大系诗集:选诗杂记)在上面他写了好些诗。茅盾先生曾说:文学研究会作家的创作态度是一般地以为“文学应该反映社会的现象,表现并且讨论一些有关人生一般的问题”(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在正视现实和面向人生的态度上,朱先生的诗也毫不例外地表现了这种精神。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的诗合集《雪朝》,作者八人,朱先生是第一位。他的长诗《毁灭》写在一九二二年,是五四以来无论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过了当时水平的力作。末段说: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

且必将磨灭的,

虽然这迟迟的行步

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

但现在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那些远远远远的

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的了。

别耽搁吧,

走!走!走!

诗中写出了五四高潮过去后青年怎样摆脱了“诱惑的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就当时一般为五四觉醒了而未能和革命主流相结合的知识青年说,苦闷仿徨是普遍的现象;有的颓废苦闷,有的绝望空想,但他却以正视人生的态度,“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就是这种现实主义的精神,终于促使他走向了人民。这诗发表后,俞平伯先生即有《读毁灭》一文,备加称誉。一九二四年他的集子《踪迹》出版,在读者中有过很大的影响。郑振铎先生说:“朱自清的踪迹是远远的超过尝试集里的任何最好的一首。功力的深厚,已绝不是尝试之作,而是用了全力来写着的。”(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导言)

但《踪迹》以后他就很少写诗了。《背影》序说:

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

朱先生是三十年来没有中断过写作生活的人,那样勤恳认真,写的散文也不少,说“懒怠”是托词;“诗情枯竭”倒是真的。这也不是他对诗已经没有兴趣,他还不断写诗的评论,为新文学大系选诗集,一九三六年写过《新诗杂话》两篇(《文学》新诗专号),抗战期中又写了若干篇,成《新诗杂话》一册,直到死前还在提倡朗诵诗。但自一九二五年到清华教书以来,生活定型了,热情也减退了些,日常生活的感触和思想都是用散文写更比较方便;五四期的高亢情绪潜伏下去,诗就少了。到闻一多先生遇难后,他又压不住愤怒的火焰,拾起久不写诗的笔,写下了诚挚沉痛的《悼诗》。人民的力量激发了他的诗情的复苏。他是诗人,早期给人的印象也是诗人。郭沫若先生在一九三二年出版的《创造十年》中,还称他为文学研究会的诗人朱自清,那时他已久不写诗了。

鲁迅先生曾说:

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

朱先生早期的散文,如《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都是被称作早期散文里的代表作的。这些正是像鲁迅先生说的漂亮缜密的写法,尽了对旧文学示威的任务的。自从停止写诗以后,散文就写得更多。像《你我》,《欧游杂记》,《伦敦杂记》各书,都是抗战前写的。朱先生的生活和职业都使他很难走在时代的前面,而他又不甘写一些身边琐事的幽默小品,心境是很苦闷的。一九三一年他写道: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外也只是廉价的,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摘自《你我》:论无话可说)

我们不惮烦地引了这么许多,因为这最可表示他在抗战前十年间的心境。《欧游杂记》序说:“书中各篇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这是有意避免的:一则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论;二则这个时代,身边琐事说来到底无谓。”《伦敦杂记》序也说:“写这些篇杂记时,我还是抱着写《欧游杂记》的态度,就是避免“我”的出现。身边琐事还是没有,浪漫的异域感也还是没有。……只能老老实实写出所见所闻,像新闻的报道一样。”因此当《论语》《人间世》等刊物提倡幽默小品的时候,他没有参加;而为鲁迅先生等所支持的散文刊物《太白》出版时,他是编辑委员之一。以后他叙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曾说:“知识分子讲究生活的趣味,讲究个人的好恶,讲究身边琐事,文坛上就出现了‘言志派’,其实是玩世派。更进一步讲究幽默,为幽默而幽默,无意义的幽默。幽默代替了严肃,文坛上一片空虚。”(标准与尺度:论严肃)。他对人生向来是很严肃的。

这一期的作品很注意于文字的洗炼,所用全是口语,从口语中提取有效的表现方式;偶有一些文言成分,念起来也有口语的韵味。读后觉得作者态度亲切诚挚,有一种娓娓动人的风采。《欧游杂记》序说:“记述时可也费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沈闷的。”《伦敦杂记》的避免“我”字句,都可以看出他的用心。他说用意是写给中学生看的,这我们也看得出,他注意于文字的表现方式,但与一些在文字上专门玩弄技巧的作家不同。他用的是口语,而且是提炼了的活的口语,诚挚的态度又流贯在文字间,说专给中学生看只是谦词,对于需要一点语文训练和写作修养的人,这些文字在今天也还够得上是典范。叶圣陶先生说:“现在大学里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中学生》二○三号:朱佩弦先生)

抗战期间写过一本散文《语文影》,因为书店压着没有印出来,现在编在全集里。中分两辑,《语文影之辑》是讨论语文的意义的;《人生一角之辑》是讨论生活片段的。文字更精炼了。他自己说:“叶圣陶先生曾经写信给我,说这些文章青年人不容易看懂。闻一多先生也和我说过那些讨论生活片段的文章,作法有些像诗。我那时写这种短文,的确很用心在节省字句上。”(《标准与尺度》自序)这书不只文字比较隐晦一些,内容也是稳健的中年人的情感;反不如也是写于抗战期中的《新诗杂话》和《语文零拾》(批评性质的文字)的文字优美流畅。

胜利以后他写的文字很多,主要收在《标准与尺度》和《论雅俗共赏》两书里。因为思想有了变化,所谈的也都是现实的问题。这时的文章偏于说理,情致虽然不如早年,但思想坚定,针对现实,文字又周密妥贴,影响之大,非早年所可比拟。他自称为杂文,可以看出他自己意趣的归向。因了多年研究古代历史的关系,他分析现实问题也常常从历史的发展来说明,但娓娓动听,使人知道今后的发展也是“其来有自”和“势所必至”的,一点也不学究气。他说他讲话是“现代的立场”;“所谓现代的立场,按我的了解,可以说就是‘雅俗共赏’的立场,也可以说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场,也可以说是近于人民的立场。”(论雅俗共赏序)这时期他了解了文章的力量,写得很快很多,他说:“复员以来,事情忙了,心情也娈了,我得多写些,写得快些,随便些,容易懂些。”又说:“经过这一年来的训练,我的笔也许放开了些。不久以前一位青年向我说,他觉得我的文字还是简省字句,不过不难懂。训练大概是有些效验的。”(《标准与尺度》自序)他不断学习,把写作当作工作任务来努力;又处处为读者着想,要求文字能更普及,多少改掉了一些向来重视文字修饰的习惯;这都是他靠近人民的结果。

从五四开始,朱先生是写作了三十年的作家,《全集》所收,达两百万言,努力的成绩很可观。从他写作的开始起,就是正视人生的;不断的学习,努力的工作,是他一贯的态度。中间虽有一段时间在思想上略嫌停滞,但并没有走错了路。一个真正“为人生”的作家最后走向了“为人民”的道路。经过了多年的苦闷和摸索,到他的晚年,朱先生终于勇敢地靠近了人民;同时人民也给了他很大的力量。在如火如荼的反美扶日运动中,他不顾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不顾自己病体的衰弱,毅然地参加在革命的青年人的行列里,热情地工作,直到他积劳成疾辞世的一天。要不是生活在黑暗残暴的国民党统治之下,经历着长久的颠沛艰苦的岁月,朱先生是一定能活到现在,亲见祖国人民的解放的。假若这样,他在中国的文化战线上将有何等珍贵的贡献啊!

一九五○年八月五日为朱先生逝世二周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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