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织女几经秋
——咏七夕节古诗词赏析(九)
王传学
北宋词人黄庭坚的《鹊桥仙•席上赋七夕》,表现了对天上爱情的向往:
朱楼彩舫,浮瓜沈李,报答风光有处。一年尊酒暂时同,别泪作、人间晓雨。
鸳鸯机综,能令侬巧,也待乘槎仙去。若逢海上白头翁,共一访、痴牛騃女。
词的上片写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美好风光,及分别时的悲伤情景。下片词人感叹牛郎织女的爱情,多希望乘一叶轻舟,在海上遇一仙人,陪自己一起去看望痴情的牛郎织女吧。词中寓情于景,想象奇特,表现了对天上爱情的向往。
宋代词人吴潜的《鹊桥仙・己未七夕》,赞美爱情的天长地久:
银河半隐,玉蟾高挂,已觉炎光向后。穿针楼上未眠人,应自把、荷花挼揉。
双星缥缈,霎时聚散,肯向鹊桥回首。原来一岁一番期,却捱得、天长地久。
词的上片写七夕夜已深,穿针楼上的女子,还在仰望天空,想象牛郎织女相会的情景。“应自把、荷花挼揉”,这一细节描写,把该女子的内心活动表露出来了,她也盼望和自己的心上人相会吧。
下片想象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瞬间相聚又分散,不忍心回头看那鹊桥路。词人感叹道:“原来一岁一番期,却捱得、天长地久。”哪怕是一年只见一次面,却也能爱到天长地久。这恒久的爱情,感动了人间多少痴情男女!
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鹊桥仙•七夕》,发出了深沉的思考: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世人写七夕,大多颂扬牛郎织女对爱情的执着追求,讴歌他们对爱情的至死不渝。写得好的当推秦观的《鹊桥仙》,写出了牛郎织女对爱情的执着和坚贞,一年一次的相会让他们的爱情更加刻骨铭心,自然胜却人间无数。仙人不同凡人,爱情自然胜过凡夫俗子。词的结尾给牛郎织女的爱情赋予了永恒的意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爱情的永恒似乎掩盖了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背后的故事,也让人渐渐忘却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是爱情的喜剧呢,还是爱情的悲剧?或许世人已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是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斗争的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世人是满意的,至少大多数人是满意的。然而千百年来还是有人不满意,这个人就是朱淑真。
朱淑真不满意,读了她的《鹊桥仙•七夕》,我们知道她确实不满意,非但不满意,还对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鹊桥相会提出自己的质问,这说明她根本不认同世人的认识,更不会认同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永恒爱情的颂扬。在这首词里,她充分表达了自己对世人被欺骗的痛和被这个社会愚弄的恨。爱情的破灭和婚姻的不幸让她对这个社会的黑暗认识得很清楚、很透彻。而这首词又是她痛与恨的延伸和深华。
上片前三句写景。“巧云妆晚”,点出时间是傍晚,“巧云”写出晚霞多姿多彩,这里沿用了牛郎织女的传说。相传天上绚丽多彩的云彩是织女巧手织成的布化成的,这也是少女们乞巧的原因。“西风罢暑”,点明季节。金秋时节,暑气已褪,几丝凉爽带来几分惬意,几分好心情。“小雨翻空月坠”,突出天气,傍晚之前曾下过一场小雨,雨后的天气更好,月亮也识趣地躲了起来了,因为下面就是七夕节很重要的部分“乞巧”。这时一切显得是那么美好,好天气好节日好心情,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葡萄架下听到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时悄悄说的情话。然而这小雨从何而来呢?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离肠恨泪”。天已晚,夜渐深,牛郎织女还在鹊桥上难舍难分,一年里只有一次,只有这一天,这一天的等待是那么的漫长,这一天的过去又是那么的迅捷。也许世人只关心他们一年一次相会的喜悦和幸福。而词人笔锋一转,写出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背后那不为人知的煎熬和痛苦。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她不写相会,反写离别,不写相会的喜悦欢娱,反写离别的“离肠恨泪”,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相见时难别亦难”,每次短暂的相会只会增加别时和别后的痛苦。更何况“尚多少”,词人向沉浸在喜悦里的人们发问,还有多少这样经过漫长等待的和短暂欢娱的“离肠恨泪”。也许人们根本想象不出牛郎织女背后的“离肠恨泪”,在这里词人把牛郎织女人化,褪去了他们身上神圣的光环,也赋予了他们凡夫俗子的感情。事实上,他们已不再是神,而是两个可怜的人,该我们给予更多同情和眼泪的两个可怜的人。
词的上片,由景入情,笔锋陡然一转,反问一句给人当头棒喝,让人清醒,发人深思。用人间的节日欢庆反写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的痛苦,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这时我们会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牛郎织女的悲剧,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认识他们的悲剧。发问是伏笔,为下片的感情蓄势。
词的下片仍然不徐不缓,写了少女们设果乞巧的情景,但心情已截然不同。“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夜已深,痴情的少女们仍然在虔诚的乞巧。然而深秋季节,一阵阵微凉给少女们带来一阵阵“幽欢”,在不知不觉之间渲染了悲凉的气氛。尽管如此又有谁会注意这一微弱的不愉快呢?人们似乎对牛郎织女的七夕相会满意了,又会有怎样的奢求呢?
但词人不满意。她既悲且痛,发出这样的感慨:“天上人间满意。”天上满意,是因为他给牛郎织女一次七夕相会,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呢?否则便永隔天河,永远不得相会。人间自然也是十分满意,那是因为牛郎织女通过自己的抗争终于赢得了一次七夕相会,这是艰难的胜利,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可是词人不满意,她痛心她憎恨天上的满意,也鄙薄人间的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她发问,向天上发问,向人间发问。既然是忠贞不渝的爱情,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爱情每一天都在厮守,每一天都是幸福美满,却又变成天河相隔只在七夕的一年一次的相会的悲剧呢?爱情需要考验,但不是一年一次的相会;爱情需要厮守,就是两个人用恩爱的生活来细细灌溉。这时全诗的情感达到了高潮。上片和下片的两句发问也表达了词人对爱情的观点,她要比秦观的永恒爱情观来得直白,来得真实。她悲剧的一生让她对爱情和婚姻有着深刻的认识,既写出了她对社会悲剧的控诉,又表达了她对美好的真正的爱情的渴望。
在词人的心中,爱是两个有情人的相厮相守,爱是花前月下的脉脉情话,爱是欢娱后的两情相悦,爱更是两个人一生一世的永不分离。相反,牛郎织女岁岁年年的相思只能使爱变得沉重,日日夜夜的眼泪又会使爱变得灰暗。淑真是女人,细腻丰富的感情让她的爱变得简单,变得执着,变得现实。词人明写牛郎织女的悲欢,实写自己的不幸遭遇。在封建礼教禁锢的时代,词人写出这样一首与封建礼教抗争的词来,实属不易,也实属难得。
南宋女词人严蕊的《鹊桥仙》,蕴含了身世之感: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严蕊(生卒年不详),原姓周,字幼芳,南宋中叶女词人。出身低微,自小习乐礼诗书,沦为台州营妓,改严蕊艺名。严蕊善操琴、弈棋、歌舞、丝竹、书画,学识通晓古今,诗词语意清新,四方闻名,有的不远千里慕名相访。其代表作品有《如梦令》、《鹊桥仙》、《卜算子》等。
词的上片,描写七夕自然美景,衬托出天下女子的美好愿望。
偶尔轻坠而下的碧绿色梧桐叶,那才吐着馥郁清香的桂花,还有水塘中微微凋谢的荷花,是那样的幽静而美丽。楼上的姑娘们,都正忙着在穿针引线,默默地乞求着织女能给自己以智慧和心灵手巧。远望高挂的明月,它那洒下的清辉,正如水一般清澈。
穿针人,既是指天下女子,也包括了自己。据《西京杂记》记载:“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七夕的夜里,大凡世间的女子都会以七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过者为得巧。词中描写的穿针人在合欢楼乞巧,正反映了广大女子的美好愿望。
词的下片,句奇意新,那看似漫不经心的描写,却隐藏了一个普通女子最为缜密的心思:
姑娘们小盒子里关着的蜘蛛,都已经开始在忙着结网了(蜘蛛结网预示着乞巧开始),却不见银河里的喜鹊忙着搭桥。此时的牛郎不肯耕田,织女也没有心思纺织了。他们隔着银河,相互守望。看来,今晚他俩要辜负几千年来人们心中向往的这么一段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了。每逢此际,人间是要经过一年的时间等待。而天上的牛郎织女,人家也不过仅仅才过了一夜的相思罢了。那么,人间爱,天上恋,哪个更苦?
词人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清醒地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貌美才高,每天的强颜欢笑,逢场作戏,就似一枝任人攀折的柳。再说女人美丽的青春和男人所喜好的姿色,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如荷花般凄然凋零。牛郎和织女的传说固然美好,可他们也有寂寞地守望在银河两端的时候。
强颜欢笑,逢场作戏,这分明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只不过,想收获一份属于自己的,既真实又简单的爱情。
人间爱,天上恋,谁比谁更长久,谁又比谁更浪漫?
宋代词人谢薖的《鹊桥仙・月胧星淡》,感叹人间的不平: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
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谢薖(kē)(公元1074—1116年)字幼盘,自号竹友居士。其兄谢逸,二人皆能诗,并称“二谢”, 江西诗派诗人,列名《江西诗社宗派图》。终身不仕, 高风亮节,为时所重。著有《竹友集》十卷。 《彊村丛书》有《竹友词》一卷。后人赞其词“尤天然工妙”。
这是一首咏七夕的词作,但是,全篇却没有谈什么男女伤别、儿女恩爱,而是以天上、人间的对比,描绘了人间的不平,抒写出世路的艰险。这是有感于北宋王朝末期衰败的局势,而发出的感叹。
上片写天上。“月”、“星”、“乌鹊”、“秋期”、“锦楼”,均为天上景物。锦楼,相传为汉武帝的曝衣楼,在太液池西面,每年七月七日,宫女出来曝晒后宫衣物(见《西京杂记》)。秋期,即七夕。在列举了这些天上美妙、令人神驰心往的景物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写道:“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挺拔高奇,为戛然独造之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宫阙锦楼,一个是“清流”、“叠嶂”的“野人家”。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下片写人间。一开始,即发出“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的喟叹。相属,即敬酒、祝酒。绕梁清唱,形容歌声的美妙。典出《列子·汤问》:韩娥过雍门,唱歌求食。走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后来,人们用以形容美妙动人的歌声或歌者。这里指“佳人”。结尾写道:“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河、何曾风浪。”直言不讳,一语道破了词人写词的意图。从而,成为千古名句!
这首七夕词,写天上宫阙和人间村荒野户的形象对比。而且通过对比,发出了震撼人心的慨叹,别是一番立意和独特构思!“人间平地亦崎岖”,这振荡时代的强音,发自一个封建时代的词家之口,实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