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在中国文化中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写下这些美轮美奂、精彩绝伦诗句的文人墨客、迁客骚人当之无愧坐拥文化的宝座,享拥璀璨的皇冠。诗以言志抒情,而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都能在过去的诗句中窥得一斑。卷帙浩繁的诗词,在分类学上可以按情境来归门别类,比如,有一类诗词专门写故国情、归乡心的,有很多诗人写过这种题材,虽然是同样的境遇,但每个人歌咏的重点不同,心情感受亦有别,此类其中,称得上经典的当有: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回乡偶书》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唐·宋之问《汉江》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唐·王维《杂诗三首·其二》
回乡偶书
这三首最广为流传,最能触动无数游子的心,但要论哪首能彰显“诗人是人类的感官”这句话,当属王维的《杂诗》,尤其是“寒梅著花未”一句,将诗人瞬间的敏感情绪把握得十分准确,可谓神来之笔,之所以如此大加褒赏,分析如下。
这首诗作者的写作背景是:安史之乱之后,诗人便在孟津隐居多年。久在异乡,忽然他乡遇故知,激起了是作者强烈的乡思,因此做此诗表达自己强烈的思乡之情。诗人王维为什么在他乡遇故知的关键时刻问了这样一句似乎无关痛痒的问题呢:请问您来的时候我家雕画花纹的窗户前,那一株腊梅花开了没有?
关于这个问题,可以与另外一首同题材的诗相对照来理解:
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
[ 唐 ] 王绩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
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
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
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
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
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关于“故乡事”,那是可以开一张长长的问题清单的。初唐的王绩的这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从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新树、茅斋宽窄、柳行疏密一直问到院果林花,仍然意犹未尽,“羁心只欲问”;而王维的诗中的“我”却撇开这些,独问对方: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仿佛故乡是值得怀念,就在窗前那株寒梅。这就很有些出乎常情。
诗人王维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于诗人王维真正捕捉和把握住了久别重逢最初的瞬间,这一瞬间是“理性停摆”,如果说王绩的九问是理性下自觉的发问,想要尽可能详细地了解家长的变化的话,那么王维的那句发问就是在诗人潜意识下不自觉的状态,没有理性的自觉意识。他之所以问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这个问题在帮他争取内心自我建设的一个安全的防备,因为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让诗人感到情绪的波澜起伏,相对于那些真正重要、事关利害的问题,那些答案或许会让诗人感到物是人非、怅然若失的情绪,甚至带来痛苦的情感体验,所以诗人王维真正抓住了最初的瞬间,那个自我保护的瞬间。所以说“诗人是人类的感官”,因为他们比更多人要敏感,像是把人类共通的情感经验尤其是细微之处放大了一般,让人类有所体会和感触。
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也是这种情感的典型体现。有这样两位亲姐弟,因为历史缘故和命运安排,姐姐远离大陆的家乡,只身来到台湾,成为一颗“小水滴”,而弟弟则留在大陆的家乡。时隔多年,国家出台三峡两岸的相关政策,姐弟俩终于可以得见,两人见面时,泪流满面,说起话来,姐姐却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家乡通上了电没有?”姐姐没有问家里的人是否安在,彼此身体是否安康,而是问了这样一个并无大碍的问题,其实这也是在一定程度上为姐弟俩争取内心的心理建设,怕问及那些重大的问题得到答案时,一时接受不了,这就是“不敢问”的缘故,而这种不敢问是潜意识的不自觉的状态,而宋之问在《渡汉江》中“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句则是自觉意识的“不敢问”。
诗人在某些情境下除了不敢问外,还有一种状况,那就是“不敢说”。比如: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 宋 ]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的创作背景是: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带湖时所作。辛弃疾在带湖居住期间,他无心赏玩。眼看国是日非,自己无能为力,一腔愁绪无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题了这首词。
辛弃疾之所以“却道天凉好个秋”,之所以“不敢说”,一般的理解为:语言的局限和苍白无力,表达不出内心情感于万一,更深层次的理解则应该是词人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辛酸。
可以通过法国作家加缪《鼠疫》中的一句话也加以理解:
……我们之中有人想把他自己的担子卸下来,或者稍微谈谈他的感触,他得到的回答不论是什么,通常都会使他受伤……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是因为别人会将他锥心泣血的感慨只当作是廉价的、一般的有感而发,是常见的情感体验,当事人因为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和抚慰而期待落空,所以会受伤。词人辛弃疾同样如此,无论他说什么,内心有多么的愁苦和愤懑,“识尽愁滋味”,被外人听到也不过是觉得一句感慨而已,因而“不足为外人道也”,无论说什么,最终得到的回答都会使他更受伤,即所谓“不敢说”,那就干脆不说。
加缪《鼠疫》
关于这点,鲁迅在《祝福》一文中,写祥林嫂的情感体验时,也有共通的感悟:
她(祥林嫂)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的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这是“不敢说”,不敢说有很多原因,以上提到的是一种,其中还有一种就是因为人们在谈话沟通时往往是在做“无效的交流”。就如同托尔斯泰曾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人们谈话失败并不是因为缺乏智慧,而是因为自负。每一个人都希望谈论自己或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稍微回顾一下我们的日常经验就能验证这句话。人往往是自私自利的,只谈论自己或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满足了自己的说话时的口腔快感和表现了自己所谓的聪明和智慧,出尽风头,其实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一方面这显示了自己的无知,“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觉得自己牛逼”,另一方面这样的做法并不利于人们的沟通交流,到最后只能让彼此之间添增隔阂,使人类社会变成《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的可悲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