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其二)
【晋】陶渊明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这是《移居》二首中的第二首。移居之后,诗人与邻人融洽相处。忙时勤力耕作,闲时随意往来、言语无厌,充满人生兴味。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即使是在农忙时节,每遇风和日丽的春天或天高云淡的秋日,诗人也要登高赋诗,一快胸襟。
这两句暗承第一首结尾“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而来,篇断意连,巧妙自然。对陶渊明来说,在柴桑火灾之后,新迁南村,登高赋诗,可以涤散郁闷。更何况是在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节,忙里偷闲登高赋诗,其欣然自得之态可以想见。登高而赋历来都属于文人的风流雅兴,在这里更有不同寻常的意味。这两句用意颇深,却又似不经意道出,虽无一字刻划景物,而风光之清靡高爽,足堪玩赏,诗人之神情超旷,已如在目前。
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经过友人门前就呼喊他,无须顾及士大夫间拜会延请的虚礼。态度虽略显村野,更觉往来的随便;大呼小叫,反见出情意的真率。是诗人有酒招饮邻人,还是邻人有酒招饮诗人?抑或只是彼此串门时恰遇有酒便共相斟酌?是随意地饮着酒说着话,还是边饮酒边吟诗?后来杜甫也曾说:“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无尽乐趣,均从此中得来。平直的叙述中却有含蓄不尽之意味。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有酒辄相招饮,有事则各自归去。闲时相思,相思复又聚首,遂形成一个回环。在这小小的南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何等实在、真诚!
“各自归”本来指农忙时各自在家耕作,但因与上句饮酒之事字面相连,句意相属,给人以酒后散去、自忙农务的印象。就像这首的开头与上一首的结尾一样,利用句子之间若有若无的连贯,从时间的先后承续以及诗意的内在联系两方面,轻巧自如地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琐事串成一片行云流水。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这一句运用民歌中常见的顶针格,强调了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这一过程,使笔意由于音节的复沓而更加流畅自如。尤为难得的是,诗人凭字面意思的回环形成往复不已的情韵,而在情韵的往复中,又自然无迹地使诗意得以深化:过门招饮,仅见其情意的真率;闲时相思,才见其友情的深挚;披衣而起,则表明即使已经睡下,也无碍于随时相招;相见之后,谈笑起来没完没了,又使诗意更进一层。层层推进,将诗人与邻人间纯朴的情谊写到极致,也将摒绝虚伪和矫饰的自然之乐倾泻无余。至此诗情已达到高潮,再引出下面的感叹,便极其自然了。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
这样的乐趣岂不比什么都美吗?就不要匆匆地离开此地了。诗人道出久居的意愿,也是对上文与邻人过从之乐的总结。
不言“此乐”而言“此理”,是因为乐中有理,由任情适意的乐趣中悟出的生活哲理比一切都高。东晋士族优游山水之风颇盛,但其游山玩水之乐,大多不过是无所事事、自命风雅而已,他们在诗中所寄托的玄理,看似高深莫测,其实只是空虚放浪的寄生哲学而已。陶渊明的自然观仍以玄学为外壳,据朱自清统计,陶诗中引用《庄子》最多,共有四十九次。但陶渊明的自然之趣是脱离虚伪污浊的尘网,将田园当作返朴归真的乐土;他诗中所寄托的玄理,是在与淳朴勤劳的农夫交往中和亲自参加农业劳动后悟出的人生真谛,其中包涵着丰富的生活情趣。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诗人悟出的人生真谛是什么呢?那就是:人生必须经营衣食,尽力耕作必有收获。“纪”,经营。
点明自然之乐的根源在于勤力躬耕,这是陶渊明自然观的核心,所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人认为只有以生产劳动、自营衣食为根本,才能从中领悟到最高的玄理—自然之道。显然,这种“自然有为论”和东晋士族好逸恶劳的“自然无为论”有本质区别。清人张玉谷《古诗赏析》评此二句:“忽跟农务,以衣食当勤力耕收住。盖第耽相乐,本易务荒,乐何能久。以此自警,意始周匝无弊,而用笔则矫变异常。”
此诗以乐发端,而以勤收尾,中间又穿插以农务。虽是以写乐为主,而终以勤为根本。章法与诗意相得益彰,但见笔力矫变而不见运斧之迹。全篇罗列日常交往的散漫情事,以任情适意的自然之乐贯串一气,言情切事,若离若合,起落无迹,断续无端,看似平淡散缓,而实则天然浑成。作诗以理为骨固佳,尤当善于以情化理。东晋山水诗因玄言成分多而为后人诟病,这些刚刚脱离玄言诗的山水诗多以山水证道,理过其辞。而陶渊明则能以情化理、理入于情,不言理而自有理趣在笔墨之外,明言理而又有真情融于意象之中。这种从容自然的境界,为后人树立了很高的艺术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