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做漆园吏已有十年,十年来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希望国家能让我承担更大的责任……”
“庄周,你的辛劳国家是知道地,也一直准备培养你这样上进的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要更加努力地为国家工作……来,喝酒,喝酒……”
送走国都派来巡视的官员,我闷闷不乐地坐在河边看鱼。
“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啊游,这些鱼多开心啊。”
惠施就喜欢跟我抬扛:“你不是鱼,怎么知道它们开心呢?”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是你,不知道你,你不是鱼,不知道鱼,这是肯定地……”
“闭嘴。”
每天日出日落是最美的时候,我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躺在河边的山坡上看风景。我总是望向南方,每年春天国都巡视的官员都从那边来,十年前秋水也是向那边走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直呆到肚饿,我和惠施分开,向家走去,远远就看见老婆站在门口等我。今天她身边多了两个人,应该是孟轲和杨朱。我才想起来约好请他们来我家吃饭,于是加快了脚步。另一边还站着一个,肯定是那个讨厌的吴起,几天前他找上门,缠着要拜我为师,我不禁皱起了眉。
果然我一走近,吴起就凑上来:“庄大人……”他还是用力地握着那把破烂的短剑。我装作没有看见他,继续向屋里走去。吴起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站在原地。孟轲和杨朱显然已经听春水讲了吴起的事,在我身后随口跟他搭话。
“人应该有仁爱之心,你不要天天念念不忘报仇血恨……”我摇摇头,孟轲在学校里呆太久了,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
“应该有?应该的事情多了,有几个人真正能做到?那些禽兽士兵杀我家人,污辱我的妈妈和姐姐,哪里有仁爱之心,我恨他们,我恨天下人……”吴起稚嫩而狠毒的声音令我很不舒服。
孟轲不说话了。杨朱阴阳怪气的接道:“你想报仇,不一定要学文武全才,出将入相,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杀人呢?我可以教你怎样赚大钱,不过我的学费很贵哟,你有钱吗?有富亲戚吗?有祖传的宝贝吗?哈哈……”
吴起没有回答,我转过身去,招呼这两个活宝朋友,“快吃饭啦”,一面就看见那个小孩怨恨地瞪着杨朱,杨朱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打着哈哈。
连我自己都奇怪,怎么会跟这样两个怪人做朋友。
孟轲三岁时父亲就死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孟轲很聪明,他家离墓地很近,于是他就学会祭祀。孟轲的母亲希望儿子有出息,就把家搬到街上。邻居是家屠户,孟轲又学会了屠宰。于是母亲又搬家到学宫边。夏历每月初一,官员在文庙行礼跪拜,揖让进退,孟轲见了,一一记住。
孟轲的母亲看了很高兴,就在学宫边定居下来。她很严厉地监督孟轲的学习,稍有松懈,就把正在织的布剪断,提醒儿子不要半途而废。孟轲果然没有辜负母亲的良苦用心,一直学习成绩优异,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总是让孟轲的母亲介绍先进经验。老人家操劳一生,最后在病床上看到儿子的大学文凭,笑了笑,欣慰地离开了人世。
孟轲很伤心,埋葬了母亲,背着很多书四处游荡。有一天春水洗衣时不慎失足掉进河里,孟轲正好经过,虽然他不会游泳,还是勇敢地跳下水,把春水救了上来。之后我托关系在国都的大学帮他找了一份助教的工作,兼作图书馆管理员。这个职位简直是为他设计的。孟轲在工作之余经常来我家做客,我把他当作弟弟一样。春水总要做丰盛的饭菜招待他,有时也帮他洗衣缝补。
春水内心却很不喜欢杨朱,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从不表现出来。其实认识的人没有人喜欢他。杨朱在魏国做很大的生意,想尽一切办法聚敛钱财,他的伙计和顾客都备受盘剥,杨朱还放高利贷,很多人因此倾家荡产。杨朱却不在乎自己恶名远扬,也没有任何良心的自责。他有一句名言:“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我认识杨朱很久了,我们是自小的玩伴。记得第一天上小学时,杨朱就和语文老师对着干。老师说:念一,同学们都跟着念,只有杨朱一言不发。老师连哄带吓,还请家长,好不容易杨朱终于肯念一。老师很高兴:“现在跟我念二”。杨朱把书扔到地上,“我就知道,念了一就会念二,还有三四五六七八,还要写作业,考大学,所以我就不念一。”说归说,他最后还是一直念到财经的博士。
杨朱也经常和我一起看风景,他不像惠施那么多话。有一次我们去爬山,在半山碰到很多岔路,他在岔路口呆立良久,竟忽然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我说,随便走一条吧,杨朱却转过身,沿来路走了回去。
在饭桌上,孟轲讲学校里来了一个教阴阳之学的教授,叫邹衍。邹衍精通各种算命的方法:从龟壳、风水直到手相、星座等等,他不止为别人算命,自己生活工作中一切的抉择也都要求教天意。孟轲表示对此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因为读书时就学过:“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先贤还说不妨参加宗教活动,“祭(祖)如(祖)在,祭神如神在”。
杨朱忽然冷笑道:“果然是圣贤,真TMD圆滑,就装吧……不知道邹教授有没有算过自己什么时候发达,不用再教书,穷得丁当响。他还应该算算自己什么时候嗝屁,预先发讣告,收白包,也算死得其所。哈哈……”孟轲涨红了脸,他经常被杨朱刻薄的观点驳得哑口无言,但心里从来没服输过。
酒足饭饱,我送二人到门口,看见吴起还落寞地站在那里。春水拉拉我的衣角,轻声说:“这孩子怪可怜的,你尽量帮帮他吧。”我想了想,走上前去,“我不会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份屠夫的工作。这跟你的理想有很大距离,但是能混口饭吃。想当官,想报仇,至少要先活下来。明天早上你过来,我带你去见疱丁。”孟轲听见,感兴趣的说:“明天我也想见见疱丁。”
疱丁是个和蔼的胖子,和人们平时想象中的屠夫一样。他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屠宰场,四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但没有战场的杀气,反而令人联想到宴席的迷醉。我把来意说明,疱丁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正缺人手,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愿意做这种又脏又累的活,都梦想成就大事业。”
吴起不情愿地穿上屠夫的围裙,疱丁却不在意他的怠慢,热情地介绍着工作。有人拖来一头牛,疱丁伸手摸到自己专用的屠刀,就马上像变了一个人。运刀的动作就像舞蹈一样优美,声音有如音乐一样动听。我欣赏过很多次疱丁高妙的屠技,含笑看着他,据说普通的屠夫一个月要磨秃一把刀,但是疱丁的刀已经用了十九年,却还像新的一样。孟轲和吴起却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最后疱丁收起刀,整头牛哗啦一声散在地上,疱丁抬起头,远望四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沉醉了片刻以后,疱丁低头把屠刀擦干净收起来,又变回那个和蔼的胖子。吴起终于收起了他该死的愤青表情,若有所思。
我看到吴起紧握自己剑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会在我这里做很久,我像他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梦想做一个伟大的剑客。我废寝忘食地练剑,有一天终于觉得自己有所小成,去拜名家为师。
我努力地表现自己,大师却说:“你很有天赋,可惜你长得不像一个剑客。剑客应该身高八尺,棱角分明,神情冷峻,声如震雷。身穿白衣如雪,一手宝剑,一手玉箫,迎风而立于山顶,抬头望天,谁叫也不理,下雨下雪也屹立不动,那才叫做剑客。你呀,却身材矮胖,满脸横肉,细声细气,还是回家杀猪去吧。”
我急忙说:我马上去买白衣服,用力地勒住小肚子;我个子矮,但可以站得更高一些,踮起脚尖。你听,我能用树叶吹好听的小调,我还可以天天憋着嗓子说话。你看,虽然我的脖子上肉多,但也能仰到水平。大师说:切,就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想了很久,也许他说的对,我决定做一个伟大的屠夫。
耳边忽然响起剁肉的声音。我惊奇地发现,是孟轲。他挽起长袖,用力地挥舞一把厚重的砍刀,片刻便将一大片牛排剁成很多小块,放下刀,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疱丁走近去,仔细打量着肉块,啧啧称赞:“厉害,厉害,全都一般大小,断口整齐……”
孟轲不好意思地说:“我小时候跟邻居学的。”
“可惜孟老师没有做屠夫……呵呵,我说傻话了,还是读书有出息,是正道。”
孟轲不说话了,也若有所思起来。
又一个悠闲的下午,我在山坡上看风景。邻家的孩子跑来:“庄叔叔,不好了,婶子突然病倒啦。”我吓一跳,爬起来向家跑去。忽然想起一个不祥的传言,说春水家的女人有一种遗传的怪病,活不过三十岁。春水嫁给我时正好二十岁,我几乎忘了我们成家已经有十年了。
我有很久没下厨了,因为一直都是春水做饭给我吃。其实年轻时我还是喜欢做饭地,我努力地回想,做了我最拿手的蒜苔炒肉,尝尝觉得还成。我把春水扶起来,喂给她吃,春水渐渐有些精神。
“你做菜还是这样好吃。”
“你有吃过我做的菜吗?”
“你忘了,我第一次去你家玩,你就给我做蒜苔炒肉吃。我很喜欢,可惜结婚以后你就再不做菜了。”
我想起来了一个依稀的样子,那确实是我的过去,但又像在回忆另外一个人,不知不觉我变了很多。“唉,毕业以后工作忙……”
“恩,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努力奋斗,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拜将封相……”
我接道,“……坐镶花纹的宽大马车出使天下各国,让我的夫人穿金戴银……”我黯然的摇摇头,十年了,我仍然是个小小的漆园吏。我知道我很可能永远也没有升迁的希望了。
“那时我就暗暗地想,一定要嫁给你。穿金戴银我不敢想,我从小就是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我喜欢你那种状态,和别的男孩不一样。”
不一样吗?其实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但最终还是一样,就像杨朱最后还是要念一,读博士。
“我就是喜欢听你说你的梦想,可惜后来你再不说了。再讲讲啊。”
“我……”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但什么都敢想。现在我读了更多的书,经历了更多的人和事,为什么反而没想法了呢?
“……我还喜欢你鼓盆唱歌,好姐妹们都羡慕我有这样多才多艺的男朋友呢。”我恍然想起,俯身在床底下翻了半天,找出了我原来天天带在身边的瓦盆。擦干净厚重的灰,我轻轻地敲,找着熟悉的旋律。不觉唱出最流行的一句:“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
春水咯咯地笑起来,苍白的脸色浮现出激动的红晕,“就是这个,真好,我好久没听到了,哈哈……”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其他很多首儿歌。直到春水甜甜地睡去,我觉得嗓子有些哑,但却有种莫名的开心。春水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秋水,你在哪呢?姐姐想你,庄周也一直记着你……”
我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端起瓦盆,轻轻走出屋子。仰望天空,今天的月亮非常圆。看了半天月亮,还想唱歌,我大步向远处走去,直到不会打扰春水和邻居的地方。“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
这天安顿春水午睡以后,我又到河边看风景,不知不觉也睡过去。我又梦见了秋水,每当我说“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啊游,这些鱼是多么开心啊”,她就说:“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啊飞,这些鸟是多么开心啊。”
秋水说完,用力地推我,“庄周,太阳都晒屁屁了”。我开心地说:“我又梦见你了。”“傻瓜,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我恍惚地睁开眼,秋水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的眼角多了些皱纹,但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清澈。我呆呆地抱住秋水,一缕秀发掠过我的脸颊,我闻到了她熟悉的味道,喃喃地说:“你回来了……”。
我放开秋水,“去看看你姐姐吧,她病了。”秋水闪过一丝忧色,“这些年她过得好吗?”秋水转过身,看着来路,叹口气道:“楚国马上要打过来了。”我大吃一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大批的难民正蹒跚而来。
楚国大军即将出征宋国的时候,墨翟来拜见楚王。“有个人开好车、穿名牌时装,吃大餐,却去偷邻居家的破车烂衣服和窝头吃,这是什么人啊?”
楚王回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普通人,这是盗窃,按律砍手;对于王来说,这是天下!”墨翟无言以对。
“名匠鲁班已经为我造了云梯,这次一定要灭宋。”
墨翟提出要和鲁班比试,“他助大王灭宋,我就要帮宋国抵抗大王。”
于是楚王召见鲁班,双方摆开模拟的城池,鲁班连着变换了九种攻城的方法,都被墨翟一一化解。鲁班又想了半天,说:“我知道怎么对付墨翟,但现在不能说。”墨翟笑笑,却不说话。
这天晚上,墨翟慢慢走回楚国国宾馆,快到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无声地笑了。墨翟轻轻地退回去,边走边在地上拣了一块顺手的砖,凌空挥动几下,从上一个路口绕过去,再转两个弯,就看见鲁班拿着砖埋伏在路口拐弯处。
鲁班正在聚精会神地等待墨翟出现,忽然感到肩膀上有人拍了一下,本能地回过头来。墨翟手急眼快,一砖拍在他脸上。鲁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墨翟摇摇头,“我当流氓的时候,你还在哪里玩泥巴呢。”用足力气又拍了几砖,唱着歌扬长而去。“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
第二天,楚王要双方继续比试。在大殿里,墨翟看见鼻青脸肿的鲁班,做了个鬼脸,鲁班眼里浮现出又恨又怕的神情来。鲁班打起精神,又摆了一个攻城的阵式,墨翟看也不看,大声说:“我知道怎么对付鲁班,但现在不能说。”就起身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鲁班。
这天鲁班回国宾馆的路上,见到路口就绕过去,害怕墨翟在拐弯处埋伏,但始终没有发现。眼看绕到最后一个路口就要到重兵保卫的国宾馆了,鲁班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还是没看见墨翟,鲁班笑了。这时就听屋顶有人叫他的名字。鲁班下意识地一抬头,一块板砖的黑影扑面而来。“啊——”“咿呀咿呀哟”鲁班的惨叫和墨翟的歌声回响着空旷的大街上。
第三天,墨翟刚看见更加鼻青脸肿的鲁班,就大声说:“我知道怎么对付鲁班,但现在不能说。”然后回头走了。结果这天回国宾馆的路上,鲁班在楚国的民房爬上爬下,害怕墨翟在屋顶埋伏,但始终没有发现。眼看翻过最后一间房就要到了,鲁班吸取教训,反而更加小心地四处张望,但什么都没有看见。鲁班感到很疑惑,在屋顶上站直了,很久还是什么情况也没有,于是准备从屋顶上下来。
鲁班刚迈出一步,忽然脚下一滑。鲁班用力地想保持身体的平衡,但另一只脚也踩到了油。鲁班破口大骂:墨翟,我x你妈,就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鲁班正在眼冒金星,恍惚看见一个提着板砖的人影走近身边,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咿呀咿呀哟……”
第四天,楚王和墨翟在王宫里等了好久,鲁班也没来。一个卫兵进来报告鲁班昨夜已经出城回老家了。墨翟哈哈一笑,起身作辑道:“鲁班走了,我的三百个弟子还带着守城器械在宋国,请大王收回攻宋的王命。”
楚王也笑了,招招手,卫兵送上一个盒子。楚王从里面拿出一块板砖。楚王举起板砖凌空挥动几下,看见墨翟面无惧色,不禁赞道:“有勇有谋,还有趣味,墨翟,我真地很欣赏你。我给鲁班准备了黄金和官位,可惜他没本事挣到。我知道你的境界,不屑这些。只要你能为我效力,我可以收回攻宋的王命。”
墨翟再做一辑:“不攻宋是大王自己的英明决断,墨翟不过敢说话,会造些器械而已。天下之大,宋之外还有秦晋吴越,若从了大王,命我攻打这些国家,和攻宋一样是不义,不听大王,又是不忠。大王还是让墨翟做个自由职业者吧。”
楚王叹口气,又笑了,招招手,卫兵领上来一个人,来人是墨翟非常器重的一个学生,这时本应该守在宋国。墨翟的学生羞愧地不敢去看墨翟,走上前跪在楚王面前,献上一本名册,宦官接过名册,依次念出名字和封赏,包括了墨翟大部分的学生。墨翟惊呆了,楚王放声大笑起来。
墨翟又惊又怒,握紧拳头。卫兵见状,抽出了剑。楚王制止了他们,走上前亲热的搂着墨翟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年轻时也是个热血青年。但墨翟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才华有抱负,可大部分人只想过平凡的生活。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是没法拯救天下苍生的。回去好好想想,想去宋国我也不拦你,但我还是认为楚国才是有志青年的选择,我等你消息。”楚王一直送到宫门。
墨翟百感交集地慢慢走回国宾馆,打起包裹,出城向宋国赶去。
我请了假,大部分时间照顾病重的春水,陪她说话,为她鼓盆唱歌。有空的时候和秋水聊天。从小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和我虚度光阴不同,秋水这十年的经历非常丰富。她讲起秦国塞外的粗犷,吴越水乡的秀丽、齐国都市的繁华,周朝礼仪的庄严、这一切都让我着迷,我只在书上看到过。如果十年前我跟秋水一起走该多好啊。
不久秋收了,秋水在祭祀的典礼上表演了一场歌舞,她的惊艳折服了所有到场的乡民,帮助所有人短暂地忘记了楚国入侵的威胁。沉浸在她活力四射的身影和歌声中,我又一次感到了虚空和迷茫。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 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舟兮乘雷 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 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 观者□兮忘归
□瑟兮交鼓 箫钟兮瑶□
鸣□兮吹竽 思灵保兮贤□
□飞兮翠曾 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 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杳冥冥兮以东行
这场歌舞是祭祀伟大的太阳神,一般由男人出演,但秋水表现出足够的力量。一个男祭司充当拉东君战车的骏马,但他的动作是如此笨拙,引起大家阵阵哄笑。这时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跳上台来,把祭司换了下来。
墨翟不仅擅长守城,也精通歌舞。他和秋水搭配非常完美,赢得了连连掌声。墨翟是个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有过很多感情的经历,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她美丽的容貌、曼妙的身姿都让墨翟暂时忘记了刚刚被背叛的痛苦。
典礼之后,墨翟意犹未尽地和秋水说话。一个孩子走过来,看见有人和墨翟在一起,就站住不敢过来。墨翟把他拉过来:“这是我新收的学生吴起。”吴起偷偷地看看秋水,轻声说:“你好像我姐姐……”
吴起就这样认了秋水为姐,也许喜欢年长异性是每个人必经的成长历程,把青春的幻想投射在他/她们身上。慢慢我们才会明白,理想和现实有多么大的距离。
短暂的欢乐之后,战争的阴影笼罩了每个人的生活。
宋公召集了所有官员开会,讨论应战之策。群臣都了解楚国的强大与残暴,无人发言。孟轲站在大群低级官员中,鼓起勇气说了一个字:“仁”。宋公的眼睛亮了,一个官员悄悄地说:“完蛋了,书呆子碰到书呆子了。”
宋公最宠幸的楚夫人原是楚人,所以有很多人怀疑她。但是她走出宫门,积极地四处募集士兵和钱粮,慰问军队和修筑工事的民夫。她说宋国才是我的家。很多大臣还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楚夫人,但是宋公和人民都信任她。
这天楚夫人来找杨朱募捐。杨朱不说话。楚夫人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感叹道:“因为念了一就要念二,所以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你不为天下也不肯为我吗?十年前你把我从人贩子里手里买来,我愿意用自己报答你,你不肯;我要做工报答你,你也不肯;后来宋公看上我,我要你带我逃出宋国,你不肯;我想陪你一晚再进宫,你也不肯;早知这样,我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当初要买我的时候我就不跟你走。”杨朱还是不说话,楚夫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邹衍得到战乱将至的消息以后,就拿出所有占卜的工具来决定是留下还是离开宋国。在比较了多个结果以后,邹衍打起包裹出城逃难。在国都的郊外,他碰到两个楚国的斥侯正在欺辱一个老人。邹衍想起留在家乡多年未见的老父亲,很想帮助他,但又不敢,于是用最方便的竹签算了一卦,大吉,于是拿出些铜钱,上前请求楚兵放过老人家。
两个楚兵相视而笑:“哈哈,有人送钱上门,今天真是吉星高照……”痛快地收下钱,却不停手。邹衍恼怒道:“我已经给了你们钱,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老人家?”话音未落,前面的一个兵一拳把邹衍打倒在地,把他的包裹抢来,把所有的钱都搜走了。
这个局面超出了邹衍算卦的结果,也超出了他的生活经验。邹衍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大学教授?”突然头脑一热,抓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在眼前楚兵的脚上。楚兵正在数钱,发出大声的惨叫,倒在地上。邹衍扑上去,用力猛砸他的头。
另一个楚兵见状,急忙抽出剑来杀邹衍。邹衍的气势忽然又没有了,慌忙逃跑。跑到几乎要断气,回头再也看不见楚兵了才停下来。邹衍失去了包裹和盘缠,不知该怎么办。幸好他的占卜工具还放在怀里。占卜的结果却是要往刚才跑来的方向走,邹衍拿着一把竹签发了半天呆,突然全扔在地上,然后拿出怀里所有的占卜工具,也扔在地上,用脚乱踩,边踩边骂。等到发泄够了,邹衍走回了宋都,加入了军队。邹衍终生再也没有算卦。
九月,楚国大军越过了宋国边境,宋军出征迎敌。两军隔河对峙。不久,楚军开始渡河,刚刚渡过少量楚军时,宋将请求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突袭,但是宋公说:“我们是仁义之师”,于是楚军全军从容地渡过河,背水布阵,军容如此壮观,宋军不禁为之胆寒。
按照惯例,开战之前要鼓舞士气。宋军先来,在大将带领下,八千宋国的子弟兵齐声高呼:“为国——为民——为大我——为国——为民——为大我——为国——为民——为大我——”。但是宋军站得太久了,都有些腰酸腿疼,再加上宋军上下已经害怕,口号听起来就不是那么雄壮。
等到宋军喊完了,三万楚军齐声高呼:“抢钱——抢地——抢女人——抢钱——抢地——抢女人——抢钱——抢地——抢女人——”声势浩大,士气高涨。楚军喊完口号,就向宋军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猛攻。宋军的战线很快被突破,士兵开始逃跑。宋公在阵中大呼“为国为民为大我”,但是没有人听他的。只有楚军的一支箭突然射中了宋公的大腿,宋公就只能喊“唉哟唉哟”。
宋公带伤逃回宫,在床上躺着唉哟。臣子们围在他身边,对宋军的大败议论纷纷。一个宫女埋怨道:“都是错听了书呆子的话。”众多的宫女和太监都深以为是,一起怒视孟轲。孟轲慌忙摆手:“我没有说过不攻渡河的敌军啊。”
但是宫女和太监们不容分说,拥过来按住孟轲一阵猛打,又抓又咬。孟轲大喊救命,但是文官和武将们都冷眼旁观,甚至很高兴的样子。最后有一个冲动的太监抓起宋公的夜壶扣在孟轲的头上,臭气四溢,大家都捂着鼻子躲开,孟轲才得以逃脱,一直跑回家关上门,三天后才出来,但是再也没回去上班。又过了两天,宋公箭伤不治身亡。
楚军稍做休整,开始围攻宋国都城。楚夫人代替宋公指挥军民抗击楚军,墨翟协助她。残酷的围城持续了长达一个月,墨翟制造的器械杀死了很多他过去的学生,曾经的大学教授邹衍受了严重的箭伤。都城即将沦陷的前夜,楚夫人命令墨翟带着幸存的军民撤出了都城,自己却坚持留了下来。
民夫抬着奄奄一息的邹衍经过杨朱的面前,杨朱问他:“你觉得值吗?听说你本来算卦要离开宋国,为什么又不走了?”邹衍说:“我一生从来没有自己决定过一件事,小时候全是大人安排,长大了也不敢面对现实。活这么久,终于自己决定了一件事,我很开心,我没有白活。”邹衍用尽全身的力气唱了人生最后一首歌:“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含笑闭上了眼睛。
这时天开始亮了,逃难途中的宋人和刚刚醒来的楚兵都看到宋国都城燃起了大火,听到火中飘来一曲凄艳的楚歌: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理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大火逐渐吞没了歌声,照亮了发白的天空,也掩盖了树林中无人处杨朱撕心裂肺的嚎哭。
我总是拒绝别人,是因为我怕被人拒绝。
宋国灭亡了。
楚王知道人心未稳,想了一个办法来炫耀实力。楚军奉令搭起高台,挂上横幅“楚国剑术交流大会”,驱赶了很多百姓来围观。一个号称楚国第一的剑客站在高台上向宋人挑战。但是没有人敢上台。
楚国第一站了很久,感到很不耐烦,忽然看见一个孩子站在人群中,紧握着一把破剑,很感兴趣。他跳下台,人群纷纷让开,吴起也想走开,但是已经被楚国第一揪住了。
“你手里这是什么东西?”
“剑。”
“啊哈哈哈,这也叫剑。”
“你握着这破烂干什么呢?”
“我想长大后做个剑客”。
“啊哈哈哈,就你也想当剑客?”
楚国第一夸张地放声大笑,前仰后合,吴起憋红了脸,想跑开,但是楚国第一把他揪上了高台。“来,让我见识一下未来大剑客的功夫。”楚国第一放下吴起,退回一步,呼喝道:“大剑客,拔你的剑。”但是吴起一动也不动。
楚国第一觉得很不爽,上前打了吴起一记耳光。吴起还是不动,楚国第一更加恼怒,连连打下去。吴起被打倒了,慢慢地爬起来,拔出剑。楚国第一很高兴,继续挑逗吴起:“刺啊,刺这里。”他用一只手在自己的心口比划着圆圈。
吴起猛地发力,向楚国第一冲过去,楚国第一特别要炫耀自己的武艺,直到剑快及身时才猛地拔剑,轻松地将吴起的剑打飞了。吴起被激怒了,跑过去拣起剑,又冲过来,结果又被打飞了。吴起就这样不停跑,不停冲,不停被击败,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最后已经不像人声。楚国第一和旁观的楚王楚兵却不时发出阵阵哄笑,不时怪叫道:“大剑客,冲啊。”而曾经宋国的民众已经不忍看下去了。
墨翟躲在人群中,冷冷地观察着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看到楚国第一越来越放松,突然喝道:“非攻”。吴起正在癫狂的状态,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非攻”是新学的剑招,其要旨不在防守,而是攻击敌人发动攻击的枢纽。吴起已然练得十分纯熟,不假思索地运用出来,刺中了楚国第一的手腕。
镶金戴银的剑掉在地上,楚人的狂笑声戛然而止,楚国第一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手腕上的血迹。吴起却没有发呆,上前一步,一剑斩断了他的喉咙,手法像极了疱丁杀牛。
我出道以来身经百战,从无一败,想不到今天会死在一个小屁孩手里。我喜欢斩人喉咙,因为我手快,血从喉咙里喷出来时,像风声一样非常好听。如今听到自己的血喷出来的声音,也是一样地好听。
记得想下山的时候,师父挽留我:你再练十年,我教你无上的剑道,就是“生死”。我说:练剑二十年,我已经三十岁,已经是天下一流的剑客,再练到四十岁,还有什么用呢?师父仰天长叹道,世上的事情为什么都要有用呢?我还是走了,没几年师父就死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选择留下。师父,我来了……
楚国第一百感交集地倒在高台上,一时间所有人死一般地寂静。吴起低头看了很久楚国第一的尸体,终于确信自己杀了人,眼中浮现出人生中第一次的凶狠眼神,昂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对着台下几千名楚军大吼道:“还——有——谁——”。
没人回话。只有个别楚兵不自觉地后退,撞到了盔甲和盾牌。吴起用脚把楚国第一的剑挑起来,掷到了台下,落点附近的楚兵慌忙躲避,一边举起盾牌抵挡,于是更多人撞到一起。吴起又把楚国第一的头割下来,扔到更远的楚军头上。
眼看部下一片混乱,楚将回首望着楚王,等他的命令。楚王脸上阴晴不定,咬着牙发出一个首音:“sh——”除了吴起外,所有人都侧耳凝听。楚将想一定是“杀”,举起剑,只要剑用力落下,士兵就一拥而上,将吴起砍成肉泥。楚王坐在主席台上扫视着人群,他刚才仿佛听到了墨翟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他。
楚王想着墨翟,忽然笑了,“ang——”楚将听见是赏,收剑回鞘,大声道:“赏勇士——”,远处的一个声音回应道:“赏勇士——”就这样越传越远。过了一会儿,几辆马车依次奔驰而来,声音又由远而近地传递道:“赏百金——”“赏丝十匹——”“赏璧一双——”。
曾经的宋人松了一口气,楚人很奇怪自己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楚王摸着世子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他自以为稳操胜券……你记住,世上只有两种人,赢家和输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世子点头记住了。
战事平息后,秋水把她的饰物分送给我、春水、墨翟、吴起和其他要好的人。我以为她又要到外面去,也担心她是否也会像春水一样发病。
这天秋水约我到小时候常玩耍的一处高崖上散步,那里能俯瞰河水。无声地走着,秋水忽然说:“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啊飞,这些鸟是多么开心啊”,我接道:“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啊游,这些鱼是多么开心啊”。
秋水悠悠地说:“我已经飞过了,我要飞最后一次了。”我忽然醒悟,想用力抓住她,但是只抓到她的一片衣袖。秋水跳了下去,白衣飘飘,像一只飞鸟,划过长空,坠落在秋水的涟漪中。
我失去了秋水,或者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她。我们从小看到父辈的生活,一天就知道一生。虽然很多孩子都希望走不同的路,但是长大以后还是一样。只有秋水有勇气出去闯荡。秋水可以出去,但她知道自己家族遗传的怪病无处可逃,唯一可以拒绝这个宿命的就是死。
其实每个人也终有一天要死,但至少要自己选择一种死法,死得体面尊严。在死之前,每个女人都会变老,不再好看,唯一能够逃避的就是在年轻时死去,所有人就都只记得她年轻的容颜。但那样就无法体验完整的人生,所以秋水更加努力地丰富自己的生活。
我把秋水的死讯告诉了吴起和墨翟。吴起本想用赏金买一套漂亮的首饰送给秋水,这个小小的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他很伤心,又像狼嚎一样地大哭了一场。吴起哭够了,擦干眼泪,说:“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哭,以后我只会让天下哭”,就走了。
看到吴起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我感到嫉妒。十年前我错过了机会。
听说吴起后来娶了一个齐国的女子,他在鲁国做将军时,鲁国和齐国打仗。吴起受到猜疑,就杀了老婆,更加得不到重用。于是吴起去了魏国。
再后来楚国动乱。楚王不满世子的才能,想废掉他。世子得到消息,发动了政变。楚王想吃熊掌再死,世子说:“父亲,是你告诉我,世上只有两种人,赢家和输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熊掌太难熟了。”于是一世英雄的楚王带着没有吃到熊掌的遗憾被士兵用白绫勒死了。
新王对吴起印象深刻,请他做楚国令尹,就是丞相。吴起主政以后,锐意改革,残酷打击贵族。楚国日益强大,但是很多人都恨他。新王病死以后,他们就群起围攻吴起。吴起一直逃到楚王的灵堂,抱着楚王的尸体被乱箭射死。
勒死了父亲的楚王吸取父亲的教训,总是对儿子说:“世上只有三种人,赢家、输家和你父亲”,结果他能得善终,而他的儿子即位后,就追查射楚王尸体的罪犯,族灭了七十余家。吴起扎满箭的尸体也被隆重安葬,殡仪馆的工人发现他贴身藏着一枚白玉戒指,上面刻着“秋水”两个字。
射我啊,射我啊,我不怕死,你们怕。我先走一步,你们会哭着来找我的。
墨翟也很伤心,他刚刚遭遇背叛,又杀死很多曾经非常器重的学生,最后又失去了短暂的爱情。但是墨翟很坚强,他唱着“我是一只小鸭子”离开了,继续为天下的安定奔走。
多年以后,有一天,墨翟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就打造了一只木鸳,在山顶制作了滑道。老年的墨翟坐上木鸳,和所有的亲朋学生告别。
“你们不要悲伤,人生难逃一死,这是我选择的死法……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啊飞,这些鸟是多么开心啊……来,孩子们,送我一程!”几个强壮的学生推起木鸳,越来越快,最后手一松,木鸳带着墨翟飞上了天空,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但是仍然可以听到他苍劲的歌声回荡:“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
我有很多遗憾,但总地来说度过了快乐的一生。快乐其实很简单,有智慧和宽容……
春水病情越来越严重,我整天陪着她。“庄周,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有跟秋水走呢?”“我害怕。”“怕什么呢?”“我留下,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外面的世界太大了,我不懂,所以害怕。”我清楚地记得秋水决定出走的那晚,曾经来找我。我拒绝了跟她一起走,就是这样的理由。
“那你现在后悔吗?”“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不了。”“为什么?”“在家的时候,总想走出去看看。如果真出去了,到一个新鲜的地方,总是开始很高兴,但呆久了,会发现和家乡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又开始想家……我每天都在河边,不同的心情能看到很多不同的风景……过去的就过去了,珍惜现在吧。”
“我从小很照顾妹妹,但其实很嫉妒她,我没有她漂亮,也没有她个性。男孩子总是注意她,你也一样。我总是要努力地掩饰这种嫉妒,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她知道,可是她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她女人的嫉妒,我想她知道这是做一个不平凡女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出走的时候,我很难过,毕竟我只有一个妹妹。但我也暗暗高兴,有她在,你就不会娶我。”
“但我想错了,她人不在,你更记着她。我经常想:如果她留下,也许以你们的个性,反而不会在一起,我才有机会。我也常想: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份量呢,有她一半吗?或者一半的一半?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最好的时候、最后的时候都是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我困了,给我唱首歌好吗”……
春水的葬礼由孟轲主持,人们评价他比曾经宋国最好的祭司还要出色。葬礼结束以后,孟轲还是站在春水墓前久久不肯离开。第二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孟轲走了。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我家了。
听说后来孟轲周游天下,游说诸侯推行仁政,当权者忙于征战和享乐,没有人理他。但是孟轲仍然坚持,就像他教导学生们要“知其不可而为之”。
“孟柯,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礼?”“是!”我大声说。“那么嫂子落水,能不能伸手救她?”我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些东西在弥漫开来,更大声地说:“嫂子落水,不伸手救援,那是豺狼。男女授受不亲是礼数,嫂溺援手是变通!”
那天我在河边遇到春水,她洗衣的背影就像妈妈一样。我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被呼救声惊醒。我什么也没想,就跳下水去。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岸上。醒来时她正在为我热粥……
我一直很喜欢她,但一直到她死都没有对她说。看得出虽然庄周心里只有别人,她仍然很爱庄周。我怕说了她会生气。就好像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学习,我喜欢祭祀和杀猪宰羊,但是从来不敢告诉妈妈,怕她生气……
“如今天下已经落水了,夫子为什么不伸手呢?”“天下落水,以道援助,嫂子落水,伸手援助——你想只手援天下吗?”我有援天下的勇气,为什么没有勇气对她表白心意呢?
我把春水葬在房边的小山顶,她经常站在那里等我回家吃饭。葬礼后,我又坐在河边看风景。此时此刻,这些熟悉的景致别有一番感觉。我一直想升官,让春水过得好一点,最后才知道她只想我早点回家,听我鼓盆唱歌。可惜一切不能从头再来。曾经有一个机会出去闯荡,但我错过了,后来我每天在河边等待,有一个人站在家门口等我。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年轻。我等到了秋水回来,她却在高崖上随风而去,我没有等到提拔的王命,宋国已经灭亡。
明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再没有可以等的,也没有人再等我。我为什么而活呢?坐久了,我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乱走,一个骷髅绊倒了我。清冷的月光下,也不是那么可怕。“你是怎么死的?是战乱吗,还是自杀?冻死饿死?或者得享天年?”我喃喃自语,枕着骷髅昏昏睡去。
在梦里骷髅对我说:“活人的忧愁与死人无关。人死以后,上无君王,下无臣子,历四季不变,与天地长存,即使南面称王,快乐也不过如此!”我不相信:“你想不想我祭祀司命之神,请他恢复你的形体,重新长出骨肉肌肤,送你回到父母妻儿身边?”骷髅皱起眉头,他不想放弃比王还快乐,再次经历人生的各种苦痛。在梦里,我和骷髅交谈中忽然记起曾经听人说过:怎么知道贪生不是一种迷失?怕死不是从小就流浪不知道回家呢?
醒来时,已是凌晨。一丛鲜花带着露水在我眼前摇曳。看了一阵花和露水,我又睡过去,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花丛间逍遥自在地飞舞,露水打湿了我斑斓的翅膀。在飞舞中再次醒来,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一片晨曦中,我茫然思索,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原来是这样的。
“楚王久仰庄周的圣贤,派我们来请您,要将相位委托给先生……”我抓着鱼竿,头也不回地说:“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了三千年,楚王用竹盒装着,布巾盖着,珍藏在庙堂之上。你们说神龟是愿意死掉留下甲壳让人崇拜,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爬?”楚王的使者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爬。” “你们走吧,让我拖着尾巴在泥水里爬吧。”
楚使一时呆在那里。旁边惠施的鱼竿颤动了一下,在河面荡起了一片涟漪。于是我对使者说:“我的朋友惠施博学多才,一定能帮助楚王扫平天下。”惠施想要说什么,我轻轻地摆手:“你现在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了。”
我和惠施在桥边告别。后来惠施到魏国当丞相。有一次我去看他,有人造谣说我想取代他的相位。惠施于是很恐慌,在魏国国都搜捕了三天三夜。
“报告相国,庄周已经跑了,他留下一封信。”我打开信纸,上面简单地画着一条鱼。我想起了阳光明媚的那天,桥下群鱼在游动。“不要追了,由他去吧。”
我再也没有出来工作,耕种家里留下的几块薄地为生。劳作的间隙,就流连于山水之间,纵情地鼓盆而歌。我很想写点什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做一个文学青年。有一天突然很有灵感,于是我提笔写道:
“北冥有鱼,其名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