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浩汤汤的五千年文明中,中国的每一个朝代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当然,这是对中国古代文化以时间和朝代为分割所做的荟萃和总结。
事实上,每一个朝代的文化都是多元化发展的,每一个朝代都有在不同文学领域中取得不朽成就的大家。在不同文学载体中,词是古人创作的一种常见文学体裁,在宋朝时期发展达到了巅峰,期间涌现出不同派别的大家们,可谓百家争鸣。而今天我们要聊的是一首在历史上堪称千古绝唱的词不属于宋词,它出自满清第一词人纳兰性德的手笔——《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清朝时期虽然也涌现出了部分诗词作者,但是大部分都因为无法和唐诗宋词的精妙相媲美而湮没。那么为何纳兰性德的这首《木兰词》能从古至今地被人传唱呢?此诗的魅力又在何处体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是一个大气中透露着无限感慨和哀婉的开头。作者站在纵观人生的历史广角,营造了两情相悦的情人最终没能承受住时间的考验,导致有一方沦为一厢情愿,遭受背弃的爱情悲剧。
前半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让人不禁联想到秦观的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果恋人和恋人之间能够永葆初见之时的那一份欢喜和惊艳该有多么美好,纳兰性德的一个“若”字蕴含了太多感慨和叹息。
纳兰公子想必也十分艳羡秦观笔下这般“胜却人间无数”的爱情,只叹秦观此句描绘的却是牛郎织女之间的罗曼蒂克传说。牛郎和织女由于横亘着遥不可及的天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两个人的爱情永葆了神秘和期待,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让遥寄的思念愈发厚重,彼此的情谊更加深沉。
然而肉体凡身,朝夕相处的情人或夫妻之间却免不了要经历“英雄易老,美人迟暮”以及“两看相厌”的考验。当朝夕相对的人之间愈发深入了解彼此,怦然心动过后我们所面对的又皆是生活的平淡,甚至又会渴望在新的感情中继续追求新鲜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全诗第一处用典。诗人没有直接叙述这种无力经受考验背后的背叛,而是用班婕妤失宠的历史典故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慨。
班婕妤是西汉著名的女文学家,本名班姬,婕妤是她后来的封号,因而后世称其班婕妤。班婕妤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擅长辞赋,美丽贤淑,是当之无愧的才女。后来,班婕妤被选入后宫,她的才情和美貌深深吸引了汉成帝,汉成帝引以为知音,彼时班婕妤在后宫的地位无异于准皇后。
后来,赵飞燕入宫,论才情和背景,歌女出身的赵飞燕和班婕妤自是有云泥之别,但是成长环境的坎坷也造就了更加洞悉人性的赵飞燕,即她是一个美貌而工于心计的女子。赵飞燕十分懂得如何拿捏一个男人的心思,对于一国之君也不例外。她用欲擒故纵的把戏把成帝迷得神魂颠倒。自此,深陷飞燕温柔乡的成帝逐渐把那个知性美丽、贤良识大体的班婕妤抛诸脑后。
班婕妤失宠成为定局。在古代,一个后宫妃子失去国君的宠幸无异于人生的终结。最终,班婕妤提出愿久居长信宫,终了一生。在冰冷凄清的宫殿里,烛火通红夜未央之际,她执笔写下了后世脍炙人口的《怨歌行》,也称《团扇诗》,全诗如下: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将她从入宫之初和成帝二人出双入对,举案齐眉到后期遭受飞燕夺宠,眼见成帝“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遭际比作团扇的宿命。秋天到了,天气转凉,曾经常伴人们左右的团扇已经成了闲置的无人问津之物。无论是对“出入君怀袖”的追忆还是对“ 弃捐荚笏中”的控诉都传达出了班婕妤对感情遭际的无限哀婉怨念。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颔联“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第二处用典,指的是恋人因为外界的诱惑变了最初的心意,却还要为自己辩解,表示世间的感情本来就是多变的。
这句话看似平铺直叙,事实上也借用了典故。出自诗人谢眺的闺怨诗《同王主簿怨情》: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相逢咏蘼芜,辞宠悲团扇。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平生一顾重,夙昔千金贱。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一句事实上来源于谢眺的“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大意是你这位故人的心意先变了,却还要埋怨我变得太快,无情地嘲笑了那些一个个在爱的时候信誓旦旦,山盟海誓,自认为情比金坚,最后不爱了却要找借口苛责对方的人。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下片“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是全词第三处用典,借用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唐玄宗和杨贵妃的不伦之恋在历史上一直以来是饱受争议的。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是当年唐玄宗专宠杨玉环的真实写照。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一句也是描述唐玄宗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事实,也是最为后世之人所诟病的一点。
唐玄宗也许不是个好皇帝,但我们也不能完完全全将他和杨玉环之间的感情理解为肉欲之欢。事实上两个人是十分琴瑟和谐的一对。
根据《新唐书》记载,杨贵妃“善歌舞,通晓音律,且智算警颖”。杨贵妃和颇有音乐造诣的玄宗二人可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相传玄宗对《霓裳羽衣曲》情有独钟,而杨贵妃的领悟能力非凡,曾将此曲演绎地非常出色。每当她舞起《霓裳羽衣曲》,玄宗都会默契地为她击鼓伴奏。
唐玄宗虽为一国之君,他和杨玉环之间的爱情在生活中却充满了和谐与浪漫,恍如普通百姓人家之中的恩爱夫妻一般心意相通,缠绵悱恻。这可惜这样的感情只能在平民小家之中令人欣羡,一旦发生在国君和妃子之间就随时有祸国殃民的危险。
玄宗对朝政的懈怠和民间的混乱终于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无论杨贵妃和玄宗的感情是否为外人道,她终究这段历史中始终扮演着一个红颜祸水的角色。江山和美人面前,玄宗作为一国之君断然不能负苍生,那便只能负了她。于是贵妃的结局便是”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自马嵬坡事件过后,唐明皇入蜀,当时正值雨季,玄宗在一个夜晚忽闻雨中铃音,感慨万千。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里的长生殿就是骊山的华清宫,玄宗曾在这里向贵妃许下爱情的美好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是往后此生,长生殿里再也不会有当时一起盟誓的爱人的身影,一切浓情蜜意恍如昨日却又已经十分遥远。内心悲痛郁结的玄宗便按着此音作《雨霖铃》一曲寄托自己对妃子的思念之情。这便是颈联“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的由来。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尾联“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描述的即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在长生殿里约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典故。作者用“薄幸锦衣郎”暗示了明皇最后为了天下还是负了贵妃,违背了彼此的爱情誓言。作者以一个悲剧典故作结,表现了他对人心变化无常和变化之快的失望和哀痛。
这首诗看似描写爱情,事实上又不是,这一点从其副标题“拟古决绝词柬友”可以看出来。决绝词最早出自东汉才女卓文君写给变心的丈夫司马相如的《白头吟》,其中有一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决绝”意为断绝交情,永不相见。“柬友”二字则表明了此诗旨在通过男女情事的手法告知朋友,与其绝交。
纳兰性德从世人忽变易折的爱情入手,影射了友情和爱情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相同之处,全诗的基调沉重哀婉,几个典故的运用更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感叹了人间情爱弥足珍贵,但是又往往如同烟火般只能璀璨一时。
纳兰性德巧妙地通过历史典故,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了人们一方面渴求爱情永恒,一方面又无法经历时间考验的矛盾。
今人有言: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可是事实往往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往往只在初见的惊鸿一瞥中萌生,所有的“一见倾心”不过是对方的长相、气质或是某个定格的瞬间所决定的。
在那一刻,你认为“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因为那一刻所有的东西都是美的,你为之倾倒迷恋。只是一旦两个人真正长期相处在一起,当所有的神秘和好奇统统消失,当她的美渐渐成为你的视觉疲劳,她身上那些不怎么美的一面开始真实呈现给你,你是否便会在那一刻惶惑,为什么她不能一切如初见那般美好呢?她现在的样子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啊。
事实上,对方也许从未改变,只是曾经的你并没有那么了解她,你所有附加的喜欢都来源于脑海中幻想出来的那个完美的她。另一方面,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也许她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你最初看她的模样。只是往后余生中,你的生命闯进了其他比她还要令你惊艳,沉迷其中的人。她并不是不好,只是你遇见了一位你认为比她更要契合你的人。你掩耳盗铃般掩饰着自己的薄情,于是你说她变得不如以前那般让你心动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解释,是生活的细枝末节揉碎两人之间所有的新鲜神秘,柔情蜜意,还是一方用情不专,喜新厌旧,并以此做托,这都是一首十分悲伤,细想又略带讽刺的词。
也许只有当我们透过历史的尘芜,读懂这首诗之外的故事,我们才能真正感受纳兰公子彼时彼景的心境,从而对友情和爱情建立的基础有更深的个人体会和感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