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亡国,李煜或许一辈子只会写一些艳词;如果不是南迁,李清照或许一辈子只会写一些小词。但是,历史没有如果。于是,我们读到了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读到了李清照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虽是女儿身,却有丈夫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此言一出,直令多少男子汗颜。
李清照立意既高,文思又妙,所填之词自然非同一般。一首《声声慢》,写尽忧愁,堪称无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惟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所谓慢,就是“慢词”,慢词的特点是字数较多,节奏较缓,适合用来表达哀婉的情思。《扬州慢》如此,《声声慢》亦如此。
《声声慢》开篇就是七组叠词,一共十四个字,又不落雕琢——能够这样,除了需要胆略,更需要精熟的文字驾驭能力。所以这首《声声慢》刚刚问世,就引发轰动,并且流传至今。
初读《声声慢》,一定会觉得,这十四个字巧妙之极,无法更易一字,更何况翻译。直到我看到了林语堂的翻译:
So dim,so dark.
So dense,so dull,so damp,
So dank,so dead!
林语堂的翻译已入化境,若非如此,又怎能同样用十四个英文克隆出《声声慢》的开篇的意境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十四个字,既浑然一体,又层次分明。
“寻寻觅觅”是“一动”,是第一层次;
“冷冷清清”是“一静”,是第二层次;
一动不如一静,因为寻寻觅觅的结果是冷冷清清,也就是说词人曾经试着努力寻觅希望,但最后依然冷清。
“凄凄惨惨戚戚”这六个字,在一动、一静之后,被托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句话明着说“咋暖还寒”的天气让人无法好好休息,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让词人不能释怀的,不是天气,而是愁思。词人心细如发,既敏感又脆弱。一方面,她能够准确地把握到事物的变化,知道海棠的“绿肥红瘦”;一方面,又不敢直接面对,所以会“试问卷帘人”。
“三杯两盏淡酒”看似轻描淡写,却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声声慢》开篇将愁思渲染到极致,然后用委婉的手法稍稍一转,到这里又轻轻一收,拿捏的非常到位。在文艺创作中,表达感情,一味渲染当然好,但能够收放自如往往更好。就好比有人在对比日剧和韩剧时,说韩剧是“每次看韩剧的时候,总是在主人公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跟着莫名其妙一起哭”,而日剧是“每次看日剧的时候,总是在主人公努力微笑着说加油的时候我却哭了”。其实,通过收敛展示出来的愁思,或许更有感染力。
“怎敌他,晚来风急?”这句话遥承“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同时一反“三杯两盏淡酒”的收敛,再次将愁思释放出来。一味释放,力量就散了;收一下,没收住,反而更显张力。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这句话告诉我们,时下已经是深秋。同时,在文人看来,鸿雁是传递音讯的,李清照曾经在写给他丈夫赵明诚的书信中写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归时月满西楼”。但此时,赵明诚已然去世,但鸿雁看起来还是往昔的鸿雁,正所谓“鸿雁依旧,物是人非”,其中的伤心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窗外的风景是“旧时相识”——词人一年四季倚窗沉思,窗外的风景自然熟悉不过。但春天萌发、夏天蓬勃、秋天收获,都有可喜之处;而现在已然深秋,花叶凋零,回想往事,更加令人伤心。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黄花就是菊花,菊花都堆积在地上了,说明菊花都谢了。这对心思细腻的李清照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古人云:“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现在菊花都谢了,憔悴了,跟何况人呢?菊花已谢,还有什么花可供采摘呢?或者说,还有谁能够一起到花园里陪伴词人摘花呢?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看得出来,词人已经在窗边守候了很久,从白天守到黑夜。为什么要守着窗儿呢?因为窗儿是屋子和外界的沟通的渠道,我们常常把眼睛比作“心灵的窗户”,也是取这层意思。“窗含西岭千秋雪”也罢,“何当共剪西窗烛”也罢,都是在窗边发生的故事。词人也不例外,一方面,不敢跑出去直面深秋;一方面,又像了解天地的变迁。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窗儿”。但是,天黑下来了,而且比平时更黑——为什么今天特别黑,接下来就有交代。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原来下雨了,又到了黄昏,自然是天黑得特别快了。本来还可以看窗外的景色,就算“满地黄花堆积”,也能促人遐想。此时天地俱黑,又怎么办呢?古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灯,城市里也不搞什么“亮化工程”,所以没什么光污染,天说黑就黑了,尤其是雨天。天黑了,眼睛被迫休息,但词人又开始动用耳朵去听,点点滴滴,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里虽然直接点明“愁”字,但词人却巧妙地用“怎一个愁字了得”将这个愁再次渲染了一遍。能说明白的愁,还不是愁;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才是真愁、大愁。
赏析至此,笔者不禁感叹。亏了李清照是女子,若是男子,愁成这样,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女子善于释放忧愁,普通女人通过牢骚,像李清照这样的才女子就通过诗词。男子则不然,牢骚易断肠,诗词亦多伤,所以孔子才建议“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记得余光中先生说过:“有些人因为想得开而伟大,比如庄子;有些人因为想不开而伟大,比如屈原。”尽管都很伟大,但笔者希望,大家多学庄子,莫效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