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石子，山河间石粒般质朴坚韧

石子镇鸟瞰、河沙坝及“大美石子”碑刻

“嘿佐嘿佐”，打石匠的号子

在词汇海洋里，“石子”如一朵浪花极其普通，意为“细碎的小石块小石粒”。《水浒传》“没羽箭”张清有飞石绝技，“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子夜》李玉亭讲述示威场面，“我坐车子经过东新桥，就碰着了两三百人的一队，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来了”。可见，石子用于战斗，随手可得，再寻常不过，却又坚韧灵便，极具威力。

“石子”作为地名，自然如遍布世间的此物般质朴。我出生成长之地，四川大竹县石子镇，川东平行岭谷明月山下御临河边，丘陵起伏，间以平坝，万物生长。县域东南一角，距县城53公里，到山那边的重庆垫江县城仅23公里。其非名镇，如此间山中巨石河里碎石，田野间的石粒，粗砺无华。这个春节，睽违多年重回，惊见小镇自有乾坤，别具韵味。

蒙镇党委政府邀请，时近除夕，参加镇产业发展暨返乡人员新春恳谈会。从县城出发，经过走了无数次的县道，现在的山后快速通道，记忆顿时泛起。过罗家店，在欧家湾镇界处，一块硕大的川东民居造型碑刻矗立。正面大书“大美石子”，楹联“峰顶升明月”“石子出玉麟”，背面为本县大儒廖提双老先生作《石子赋》。门联及赋手书，均为本镇走出的书画大家陈十田亲笔。此碑为在外乡贤集资兴建，伟岸挺拔，书法遒劲，赋作隽永，可谓秀外慧中。

本县大儒廖提双老先生作赋，石子走出的书画大家陈十田手书

寒潮天气，阴冷袭人，冻得直搓手，坐下来就想烤火。峰顶山笼罩在一片雾霭中，这是要下雪的节奏。看到东河，乡人叫御临河，以及对面山坡和田野，钓鱼摸虾抓螃蟹、挖折耳根野山葱清明菜、摘桑叶喂蚕宝宝、刮地木耳、捡泡桐果，在眼前闪回。中年的我，秒变回泥猴式少年的我。

到镇上逛了一圈，从老石拱桥一直走到龙滩子，人流熙熙攘攘，建筑更多更密，农村向城镇化转型的体现。镇容镇貌整洁了些，总体格局没有大变，在见惯珠三角名镇的我眼里，不得不说规划还需提升。但对于石子来说，已是快进式发展。父亲任教过县里四所中学，在石子镇中学最长，近三十年，这里也是我家所在，自然是要看的。因疫情谢绝入内，理解。从校门望去，当年我家的老式宿舍楼还在，旁边又新修几栋花园小区房，教学楼也焕然一新。

母亲在镇医院工作33年，从卫校毕业到荣休，干了一辈子。我携她同行，看了三处院址：老街、县道、中心医院，如同1.0版到3.0版的升级，正是乡镇卫生事业半个世纪来的缩影。母亲走在街上，不断有人打招呼“闫医生，回来了哇，来我屋头坐起耍嘛！”中午到中心医院，本想只看两眼，遇到后辈同事，马上热情安排吃饭。于是，沾退休老职工的光，在医院食堂吃了个便餐。母亲讲述革命家史，当年工作极其繁重，一人数岗，药剂、注射、收费、手术麻醉、住院管理一肩挑，还要照顾年幼的我们子女。看到医院新貌，老同志倍感欣慰。

我也是医院史和石子史的亲历者。不禁想起老街医院，最早是一座木质两层楼，一楼接诊二楼住宿，职工用煤油炉做饭。我们小孩在楼上追逐打闹，咚咚作响，震得整栋楼仿佛要塌了。大桥对面周铁匠家前，有口御河井，水质清洌，乡民常来挑水饮用。少年的我，取之“卖凉水”，加糖精搅匀，甘甜沁脾。加上“卖画本”（小人书），能挣几毛钱，营收超过一元，可称发财。御河井现封存，只见一个井口了。

石子镇医院3.0版和2.0版

石子产石，那时对面山坡打石头、抬石头，总能听到匠人的号子，时有高亢的吟唱。直到现在，除了“嘿佐嘿佐”，我仍然不知道唱和喊的是什么，但那声调铭刻在心。那是“加把劲”的激励、艰辛劳作的宣泄。80年代初，镇中学修建围墙，建材就是山上河里的石头，全校师生大干特干。围墙建成，如缩微版长城，蔚为壮观，实现老校长描绘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可惜好景不长，自建工程质量平平，陆续坍塌，成了我们小孩游戏的乐园。

托塔李天王飘过的山

镇府院子，以前我等乡民叫“区公所”，地址和模样都没变，仍然平实简陋如民房。党委罗飞宇书记，年轻干练，热情相迎。一聊起来，顿觉亲切：1988年生的后生，本县妈妈镇人，大竹中学低我15年的师弟。去年6月，他从达州市政府机关而来，到本县欠发达的本镇，勇挑重担，勇气可嘉。

会议开始，所有在家镇领导、镇干部、各村居委会书记主任、养殖大户参加，数位乡贤在座，在广东创业有成者居多。我亦忝列，不胜忐忑，自认以老乡民身份列席。

会议内容丰富，气氛热烈

罗书记一开口，感到他来石子不仅凭勇气，更有实干精神和清晰谋划，讲起来如数家珍。石子在大竹像“西伯利亚”，偏远且交通不便，典型的农业镇，乡村振兴任重道远。但石子的优势也很突出。位于川渝结合部，垫江及重庆后花园。两县及川渝界山峰顶山，海拔1183米，是明月山脉最高峰，林海繁茂，山涧奇石瀑布湖泊散布。清人有诗句曰：“君不见峰顶之山高插天，五峰一一相勾连。又不见峰顶之松高百尺，婆娑偃蹇不知年”。

峰顶山更有一众人文景观：相传上天奖赏孝子的梭米洞、玉皇大帝派托塔李天王收服淫魔的环山锁口、唐朝大将薛仁贵樊梨花夫妇练兵的狮子寨跑马槽、明洪武年间修建的观音寺遗址、明万历年间由大竹垫江邻水三县防匪患修建的牛头寨、唐末郭莽汉勇斗恶吏收获姑娘芳心的鸳鸯石、1962年为火警预险和引导飞行修建可瞰七县的瞭望台……

尤为耀眼的是，石子和周边还是革命年代的“川东小延安”，从土地革命到解放战争时期，红旗飘扬不倒，仁人志士不绝。四川第一个农村苏维埃杨通大庙寨、张家场起义、苏家沟战斗、狮子寨战斗、接应华莹山大起义；从杨通走出的中共大竹县委第一任书记、红军高级将领徐德、培养革命火种的徐氏小学、投笔从戎高歌就义的徐永培徐相应叔侄、吉星游击队总指挥邹俊铭、威震敌胆的张家“双枪王”陈尧楷……这片红色的土地，与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交织成壮丽而缱绻的画作。

石子的前景可观。川渝两省市联手打造“明月山绿色发展示范带”，提出要形成“一廊两片多组团”区域发展新格局，到2025年，绿色空间基本构建，绿色环境更趋优化，绿色产业体系初步建成。大竹最新规划，全县划为六个经济片区，以石子为中心的“明月山绿色发展片区”为其一。大（竹）垫（江）、城（口）宣（汉）大（竹）邻（水）两条高速公路开通后，将给石子带来飞跃。

春节前几天，峰顶山山顶被白雪覆盖

听得我热血沸腾，老乡民第一次全面了解到石子的家底。但石子的现状，更让我有这样的判断：正处于爆发式发展的前夕，现在做的仍然是夯土筑基的事情。这个恳谈会，也是“一村一品”产业推介会，各村和养殖大户介绍情况，有喜有忧。现实让人务实，罗书记归纳石子现阶段可打造三大龙头产业：蔬菜水果、中药材、瓶装矿泉水，并积极开发峰顶山的旅游康养项目。乡贤们纷纷建言，桑梓情深，溢于言表。广东乡贤发起的“汇贤乐学助学基金”成立暨捐赠仪式，紧接进行。石子人实在，更有了实力，绝不拉稀摆带。

母亲主动举手要求发言，75岁的人了，激动得像刚到石子参加工作。她起身说，熟悉石子的一砖一瓦，看了街上，听了介绍，想起毕生在这里工作的岁月，倍感欣慰，相信未来无限美好。这一项“群众代表”发言，不在议程之列，全场抱以热烈掌声。

这样的场面，我并不陌生。我工作之初，到广东清远市清新县浸潭镇挂职扶贫，亲历过乡镇工作。所以，我参会又多了一重身份，曾经的乡镇干部。乡镇的会议，大门向群众敞开。深谙基层工作的滋味，酸甜苦辣，劳心劳力。镇领导班子年轻、有活力、有想法，在乡的、在外的、现在的、过去的“石子群众”，对他们寄予厚望。

边城，此心安处的“吾乡”

次日要去邻近的文星镇坐席（赴婚宴），当晚我和母亲在桥头宾馆住下，石子的“五星级”。房间逼仄简陋，窗外滴水成冰，有热空调开着，屋里暖洋洋，心里更热乎。宾馆紧邻镇中学，与我度过童年少年的家近在咫尺。土著变成住客，感觉从未离开。这一夜，我睡得特别沉，仿佛回到镇中学的平房家里，一家人平凡又温暖的乡下生活。

石子老街上偶遇老同学

那时的生活与东河息息相关：汲水、浆洗、洗浴、捕捞、垂钓。流经镇区的东河，在石子乡间称为“御临河”，相传明朝“靖难之役”后建文帝流落西蜀，在此河下游一带盘桓。有一河中岛“河沙坝”，如同镇中心公园。现在距岛不远处，新修一处御临广场，碑刻记述“石子由来”。镇场发端于清乾隆年间，乡人河中建桥得石匠相助，挖到石底，得名“石滓滩”。桥下沙坝有两块礁石，状似龙头，遇洪水岿然不动，故又名“双龙场”。后演化为“石子”这一至简至朴的地名。

沈从文的《边城》，原型是上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小镇茶峒（现改名边城镇）。从地理位置而言，石子也是如茶峒的“边城”。更可贵的是，同样拥有边城的灵魂：生态和习俗。《石子赋》云：“地广袤兮旷朗，势雄浑兮奇特，山水珍秘恍留在璞之精英，邨舍阡陌不识何年之篆刻。览玉麟河之浸淫兮稻麻华实盈畴，登峰顶以四望兮繁花次第”，宁静致远，美不胜收。

对写作者沈从文来说，边城是他的精神原乡，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香椿树街、张承志的西海固、迟子建的雪国。那么，石子也是我此心安处的“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