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和酒,都是浇胸中垒块的东西,而诗是宣泄垒块的孔道,因此一谈茶酒容易联想起诗。酒香中有一股劲气,像侠客;茶香中有一片淡心,像隐士。所以酒力表现为诗,激起豪气,是侠客奔驰,可能成为雄直爽快的七古歌行;而茶心表现为诗,销人意气,是隐士低吟,可能成为格调淡雅的五言绝句。
茶从采茶、煎茶、品茶,整个过程都是诗意的,现今保存的一首《贵州采茶歌》:
三月采茶茶叶青,奴在家中织手巾。
中间织起茶花朵,两头织起采茶人。
采茶的山歌都很质朴,采茶的姑娘连脂粉都不能涂抹,怕粉香弄混了茶香,“嫩绿微黄碧涧春,采时闻道断荤辛”(姚合《乞新茶》句),非但不涂脂抹粉,连韭蒜辣椒都不能吃,怕气味传给了嫩芽,好茶叶极敏感,连茶筐的竹木气味都会吸收呢!
采茶时常发生山歌对唱比赛,这边姑娘唱: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几箩篼。萝篼底下几个洞,唱的没得漏的多!
那边的姑娘不甘示弱,对山回唱: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牛毛多。唱了三年三个月,还没有唱完牛耳朵!
到了煎茶,讲究水质,讲究火候,水要清洌而流动的最好,火要活火但不能煎老了,这种“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僧灵一《青山潭饮茶》句)的趣味,真教人尘虑全消,涤除烦恼。
唐朝人饮茶是在茶臼里敲成粉末状,所以有“照出霏霏满碗花”(刘禹锡《尝茶》句)的景象,明朝人崇尚自然,享受自然,开始用整个叶尖冲泡,兰芽玉蕊,清芬满屋,更合乎自然的法则。张晋涛在《彷园清语》里说茶的颜色雅淡、韵致轻清、风味香浓,这三点正合乎美人之道,品茶之道和品赏美人一样,不外乎这三点。
明代诗人蔡复一,和茶“周旋”既专且久,精于茶道,对于如何“振爽涤烦”,别有会心,在《避庵诗集》中载有二十四首《茶事咏》,都是有茶味的五绝小诗,兹选录六首:
酒韵美如兰,茶神清如竹。
花外有真香,终推此君独。
酒教人热衷,韵味美得像兰花,茶教人意冷,神味清得像翠竹,然而翠竹有花以外的特殊清香,这隽永而清淡的香,教人想起了清风,想起了烟霞,“一碗和香吸碧霞”(耶律楚材句),香里含着仙风道骨,所以茶是独一无二的真香。
世氛损灵骨,何物仗延年?
吾是烟霞癖,君称草木仙!
缠人的俗氛会损害天赋的灵骨,在俗世中要仗着什么东西益寿延年呢?茶,你是草木中的仙人,有了你,坐榻上也生出清风来,锅炉也化作红垆石鼎,仙气盎然,在想象里,“清兴无涯腾八表,骑鲸踏破赤城霞”(耶律楚材句),饮茶的时刻同时满足了饱览烟霞的癖好。想想宋代的理学家程伊川说:“吾平生不啜茶,不观画。”这样的人生,太拘泥、太切实,离烟霞仙骨十万八千里啦!
涤器傍松林,风铛作人语。
微飔相献酬,闻声已无暑!
茶道最注重器皿材质的洁净,并挑选饮茶环境的雅致,在松林石泉中洗涤茶杯盘皿,在微微的风前互敬一杯,那风声与杯碟声就像妙人在说话,一听到这种清雅的对话,神奇的天韵,就由泉水想起了雪,由雪想起了花叶的寒冷,“泉山忆雪遥,得雪茶神足”(蔡复一句),一念之间,清风洒遍了九州岛,把炎炎的暑气全赶走了。
煎水不煎茶,水镇发茶味。
大都瓶杓间,要有山林气。
茶道中最讲究水温,茶叶不能煎煮,水在煎沸时,过程也极诗意,壶底有水泡冒出时叫“蟹眼”,水泡渐大叫“鱼眼”,于是阖紧壶盖,倾听水声温雅的“初沸”,微声加大成松风鸣的“二沸”,到蒸气从壶嘴喷出的“三沸”时,腾波鼓浪,是立刻泡茶的最好时刻.
苏东坡就写《煎茶》诗道“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正是掌握“三沸”水现冲快饮的最好写照,刚沸的水泡茶,发出的茶味特别浓香,水煮久了也会老的,不过,饮茶最重要的还是瓶杯之间都得带些山林烟霞趣味才好,如果近厨房市场,近俗人杂物,一定败兴。
茶虽水策勋,火候贵精讨。
焙取熟中生,烹嫌稚与老。
茶道是极精致的文化,采茶要晴天,有云有雨都不采茶。焙茶要注意生熟,不泄其香。泡茶成功要靠水,更要靠火,水不但有老有稚,水更讲究多少,每次碗数少则三,多则五。
用火还须讲究薪木的品种,有香味、臭味的薪材都不能用,以免影响茶香,饮茶要乘热,冷了就“精英随气而竭”,要做茶的“知音”还不很容易呢!
酒德泛然亲,茶风必择友。
所以汤社事,须经我辈手。
品酒的同好非常宽,因为醉乡道广,三教九流都可狎游;品茶的同好非常窄,由于茗格高寒,不是诗人幽客难免渗入尘嚣。所以汤社与酒党是不同的,汤社的同志要我辈自选,不像酒党可以泛然相亲。否则一味酒酣耳热,又如何清心涤烦呢?这些想法大抵都沿袭自宋代的苏东坡,东坡不但深明活水活火的煎茶之道,能细察鱼眼蟹眼的火候,还特别注重“坐客”的“可人”。
他的《毛正仲惠茶》诗道:“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金钗候汤眼,鱼蟹亦应诀。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报君不虚受,知我非轻啜。”鼎器亲手洗洁,美人监督火候,挑选丽窗午日,场境清幽,好井水好茶叶,还加有好座客,方能色香味三绝具备,这样才能不把好茶叶“轻啜”浪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