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开始，中国文学史上就出现了“悼亡诗”。其中写得最有名的是西晋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晚唐的李商隐亦曾有悼亡之作。“悼亡诗”作品悲切感人，动人心弦，而用词写悼亡，却是苏轼的首创。苏轼的“悼亡词”与前人的作品相比，在表现艺术上另具特色。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代：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开篇便已“生死”奠定基调，三句排开，真情实意，感人肺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生离死别，是人世间最难面对的事情。生者无法看到逝去之生人的世界，逝者也再不能感知人世的温暖。此等隔绝，让本是恩爱夫妻，从此相互两茫然。白驹过隙，十年如一日。人虽不在，但彼此相处，执手漫步的美好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词人强忍着悲伤试图不去怀念过往，可终究难以忘怀。
患难与共之情，一刻都难以让其从心头消除。词人在字里行间均表达出了一种矛盾之感。“不思量”却“自难忘”两句并列，真实而深刻地揭示着自己内心的情感。十年的天人永隔，词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妻子。而今日竟又梦到了她。往日情事一股脑涌现在脑海，久久积蓄的感情闸门突然大开，思念顿时一泻千里，汹涌澎湃，难以遏制。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孤坟远在千里之外，没有地方能诉说心中的悲伤凄凉。想必在故乡时，词人心神郁闷之时也会常去爱妻的长眠之处诉说衷肠。但此刻词人远在他乡，一想到爱妻年华早逝，心神震颤。可此时又远在千里之外，无处可依。尽管词人内心沉痛不已，却又找不到地方可以诉说了。
这句话的情感被渲染得极为沉痛，生死两界的界限仿佛都被抹清。在词人倾诉的时候，似乎只有已长眠的爱妻才能给予他慰藉。在这里极大程度上表达了作者的寂寞孤独、凄凉无助。千万辛苦，更与何人说？此时突出的是词人正忙于寻找感情宣泄口的孤独形象，让人感动之余，更让人对词人的遭遇表示心疼。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前面是词人的真实感受，到了这一句，万般思念已经变成了虚幻的现实场景。词人想到在某一处若能再见到爱人，对方却也认不出自己来了吧，因为这些年词人四处奔波，如今早已是灰尘满面，两鬓如霜，老态尽显。
此时的词人正值中年，四十岁的年纪却已经“鬓如霜”。暗示着这些年来生活并不甚如意，年纪轻轻便白了头。而爱人也已辞别人世十年了，此时竟又生出若能与之相逢的设想，更加表现出了对爱人的深切怀念。从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假设中，也侧面突出了词人个人形象的变化，感情上仍旧深沉悲痛，意义上却更深了一层。
下片开始，便才点题“说梦”。“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昨夜在梦中忽然回到了故乡，看到你在窗前静坐，对镜梳妆。词人在梦中回到了那朝思夜想的故乡，那是两个人共同度过美好岁月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自然。此时爱人仿佛从来没离开过，容貌依稀，正在梳妆打扮，一如初见般美好。
这一句用梦境将时间引回到当年词人与爱人相处的闺房之乐中，此时的爱人容貌年轻，气质尤佳。这也表达了爱人在自己心中永恒的形象。然而佳人永不变，自己却已经“鬓如霜”。在手法上，造就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曾经与爱人的美好都已经成为过往，不再更新，而词人却仍孤苦无依地慢慢老去，令人难过。
然而梦里夫妻相见，久别重逢，没有热情相拥，没有述说辛苦。反而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这正是此句绝妙之处，此时无声胜有声，四目相对胜过千言万语。十年之别，其中辛苦从何说起，满腹心酸化作“千行泪”。一场梦，现实的感受以然融进，梦里相见，却也能慰藉一番相思之苦。
这句与柳永《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表现手法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柳永知道，那一方确确实实有一位佳人在守候，日后或许仍有相见的时候。而苏轼此时确是天人永隔，只能在梦中相见，这份虚实对比，更是显露出其中的无限凄凉哀伤。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结尾一句将梦境拉回到现实。词人想到在月明星稀的凄冷之夜，在荒寂无人的短松冈上，爱人也是年年都为他柔肠寸断吧。此句也是词人的设想，推己及人，如同李清照在《一剪梅》中所说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想必爱人长眠于地下，对他的遭遇的是心疼不已吧。
这首词抑扬顿挫，虚实结合，采用了白描等多种艺术手法。将词人的所感所想所梦一一道出，平平的文字却生出排山倒海之悲情。其中既表达了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又糅进对自己身世浮沉的感慨。令人为他们的真挚情感动容，也为词人的悲惨遭遇倍感同情。这首词在最后更是变换角度，抒发相思柔肠，情感浓深，却饱含着巨大的痛苦。“明月夜，短松冈”将一种凄清幽怨，黯然销魂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余音袅袅，让人难以自拔。
故人已去，往生再也不能相见，昔日容貌，只能存活于悲梦之中。人世浮沉，身为老却已经风尘扑面，值中年却已经两鬓如霜。旧人已故去，人生不得意。这是一种何等悲哀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