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李元洛先生系当代散文家、诗美学家、古典诗词鉴赏家。《写着写着几千年》一书,为其历时三十年诗文化散文写作之精华录。唐诗作酒,宋词当歌,元曲为梦。此书分为“曾有少年时–穿越大唐》《风雅宋–穿越宋朝》《桃李东风蝴蝶梦–穿越元朝》三部分,收文22篇。作者以美文述说50位重要诗人和200余首诗作,将古典诗歌与现代生活融为一炉,将读万巻书与行万里路合为一事,将诗歌评论赏析与作者的经历感悟汇为一体,将诗与散文缔结同心并蒂的良缘和赏心悦目的景观。热读并悦读此书,不同年龄的读书人和文学青年将大为受益,而时正青春的中学生、大学生作文将如有神助,想平庸都难。
《小楼听雨》诗词平台经出版方授权,将陆续刊发文章6篇,以飨读者。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有云:“一杯在手,谁不谈笑风生?”尝一脔不若获全鼎,读者如一卷在手,人人当相见恨晚,个个会谈笑生风。
摘自:李元洛著《写着写着几千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二O二一年八月出版。
一去不回惟少年——宋词里的少年人生
文|李元洛
少年啊少年,是含苞初放的蓓蕾,是正上蓝天的鹰翅,是大江东去的源头,是地平线上一轮刚吐的红日,是一年四季初到人间生机勃勃的早春,也是人到中年或老年后常常不禁蓦然回首的最美好的时光。
人生只有一次的生命是值得珍惜的,尤其是花信年华的少年时代。但少年不识愁滋味,咏叹少年的动人之作,多出自回首少年的中年人或老年人之手,因为他们历尽沧桑饱经忧患,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对一去不回的少年时光念念不忘,特别是在生命的黄金散尽或行将散尽的时候。
流光如水,我的生命已是秋日。唐诗人韩偓说:“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三月》)我常常怀念我人生的少年时光,犹如怀念永远遗失而无从寻觅的珍宝。而宋代词人写他们的少年人生的篇章,也如同一支支红烛,曾经点亮了他们的记忆,也在千年后将我的记忆一一点亮。
一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欧阳修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在北宋文坛,欧阳修领袖群伦。《全宋词》收他的词作近240首,其词以婉约为宗,继承的是南唐与花间的余绪,然而,他的副题为《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或题为《平山堂》)的《朝中措》,儿女柔情已然失踪,英风豪气扑面而来,在欧阳修词中是一阕音调别具的异响,和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一起,透露的是宋代豪放词风最早的消息。
扬州,宋代也称维扬。庆历八年(1048),时年42的欧阳修任扬州太守,在城西的蜀冈上建平山堂,次年春即徙任今安徽阜阳之颍州。8年之后,刘仲原(敞)出守扬州,在汴京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写此词送行。900年后,在欧阳修《朝中措》大开大阖的韵律里,我来到早已心向往之的现代的古扬州。昔日欧阳修筑建的平山堂早已不在,他手植的垂柳也早已不在,它们都无法抗拒900年时间的流水时间的风沙。但可以和时间一较900年短长的,却是欧阳修的词。时间的洪流,冲洗不掉它的一音半韵;时间的风沙,磨损不了它的半句一词。
原来读欧阳修此词,我以为“蜀冈”一定地势高峻,四望空阔,因为“平山阑槛倚晴空”啊。“平山堂”,虽然不一定如滕王阁那样上出重霄,但也该是高天迥地的吧?实地登临,却不过尔尔,未免令人有些失望。然而,欧阳修的词却是永远也不会让人失望的,他化用王维《汉江临眺》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而自成登高临远的壮阔气象,就像从他人手中贷款,一夜经营而成了百万富豪。由壮阔的晴空山色而细微的春风杨柳,不仅构成了大小巨细的强烈对比,也抒写了词人对故地往事的眷眷深情,难怪后来的苏东坡要作《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向他的前辈和师长致敬:“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欧阳修颇有抱负而又颇为自负,他对自己的创作充满自信:“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此句虽是恭维刘仲原,但实为自诩,极有李太白斗酒诗百篇的豪兴与遗风。他的后辈秦少游,读此词后印象大概十分深刻,曾经在《望海潮·广陵怀古》一词中效法前贤说:“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拼千钟!”然而,在如上一番豪情胜概的挥写之后,如同刚刚还是丽日中天,忽然就夕阳西下:“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写作此词时,年已50。唐人40岁就可称“老”,宋人50岁称“衰翁”更是人情之常。年少时光不再回来而只能回忆,如同东逝的流水不再回头而只能回想。有人说,欧阳修词的结语,表现的是他人生易老必须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我以为不然或并不尽然。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曾经写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欧阳修的“乐其乐”的“行乐”是什么?从这首词来看,一是山水,一是文章。山水乃地上之文章,要趁年轻时尽情欣赏;文章是案头之山水,也需要趁年轻时着力经营啊。如果以为欧阳修只是耽于声色犬马的少年“行乐”,如他同时代的许多人那样,如当今许多年轻人和并不年轻的人那样,那也许就太形而下了。
人生天地之间,只要不是苦行僧和禁欲主义者,自然会有许多乐趣,我们应该享受人生或享乐人生。然而,“乐”是各种各样的,有种类之分,也有高下之别,对于以文学为生命的人,写作应该是人生并非唯一但却是最大的快乐。年既老而不衰,读欧阳修的词,我虽然常常感到老之将至,但更多的却是健笔在握的慰藉与欢欣。如同黄昏时投林的鸟飞进树上的鸟窝,那首我少年时就熟悉的王洛宾整理加工的新疆民歌,如今却常常飞进我的心窝:“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青春之鸟一去不回,但仍可以梦想它的高翔远扬,少年岁月虽然不再,但春花不仍然可以在笔下嫣然盛开吗?
二
江城子·密州出猎
苏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少年之时,无论心理或生理都年轻气盛,血性方刚,如海上那一涌而出的朝日,如天边那一挥而就的早霞,颇有一番名之为“狂”的豪气豪情。待至年事已高,朝日变成了夕晖,早霞幻成了夕彩,虽然赞之者说是无限好,但毕竟斜晖脉脉,热量已消耗殆尽,暮霭已逐渐沉沉,余晖再难以回头偷渡夜色严守的边境。所以,连文质彬彬的大学者王国维,也要在《晓步》一诗中将春日与少年作比:“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而当代诗人郭小川呢?“文革”时,他在被贬逐被迫害的湖北咸宁向阳湖边,也以《五律》记录了他胸中郁闷的雷声:“原无野老泪,常有少年狂。一颗心似火,三寸笔如枪。流言真笑料,豪气自文章。何时还北国?把酒论长江!”
远在郭小川和王国维之前,在诗词中抒写少年狂气,最有名的便是苏轼了。熙宁七年也即1074年,苏轼任密州即今日山东省诸城太守,正当不惑之年。次年冬因天旱去常山祈雨,回程时与同官梅户曹会猎于铁沟。他本来理想在前,抱负在胸,健笔在手,加之性格豪放,而且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乌台诗案”还没有发生,虽然宦海浮沉,但命运毕竟还没有押送他到死神准备接手的站口,他仍然是意气风发的。也许是骏马的奔蹄沸腾了他心中的热血,苍鹰的劲羽高扬了他胸头的期冀吧,为此次密州出猎,他写下了《江城子》一词。在给鲜于子骏的信中,他曾颇为得意地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可见他有意与柳永缠绵婉约的词风分庭抗礼,在历来长于抒写香艳软媚的儿女之情的词国,高扬一股横槊赋诗的英雄之气。这首词,举行的正是宋代豪放词的奠基礼,由苏轼正式剪彩,他手中的金剪一挥奠礼告成之后,宋代的豪放词家就要纷纷登场。
让我越过900年的历史长河,做一回不速之客,前往密州观赏那一场豪壮的奠礼吧:
我看到的是苏东坡飞扬的“狂态”:年虽40,却如同英姿勃发的少年,左手牵着黄犬,右臂架着苍鹰。随从的武士们个个头戴锦蒙帽,身着貂鼠裘,戎装一派,千骑奔驰,嘚嘚的蹄声如急鼓敲打大地,飙飙的骏马如飓风卷过山冈。他传令侍者告知全城的百姓,快去看太守打猎吧,他弯弓射虎,像当年的孙权一样。
我看到的是苏东坡高扬的“狂情”:三杯下肚,酒酣气壮。虽然微霜已悄悄侵上两鬓,但他的豪兴更加飞扬。辽国在北方虎视眈眈,西夏在西边频频骚扰,什么时候朝廷像汉文帝任命魏尚为云中太守一样,让他投笔从戎,抗击强敌在边疆?虽然已不再年少,但臂力仍在,雄心犹壮,会把彩绘的强弓拉成满月,打败北辽与西夏,射落天上的星斗天狼。
参观苏东坡主持的这一奠基礼,如同看多了小桥流水,忽见长虹卧波而大江浩荡;如同听惯了昵昵儿女之语,忽闻壮士长啸而风起云飞,真是大开眼界,也大开耳界。此词不仅词风豪放,冲决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藩篱,扩大了词的原本颇为局促的疆土,丰富和提高了词的品位,其少年的狂情,因以心报国以身许国的内涵,而获得了美学中所谓的“崇高之美”。他的《祭常山回小猎》一诗,可以与此词互参:“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然而,时下文坛某些纯粹以个人为中心的“少年”,动辄全盘抹杀不可抹杀的前人,全盘否定不可否定的传统,互相吹捧,目空一切,不知地厚天高,这种“狂”,近似于古老的《诗经》中所说的“狂童”之狂,与苏东坡词中所歌唱的“少年狂”,有如火之与冰,好像呜咽的独弦琴之与宏大的交响乐,它们岂能同日而语?
三
虞美人 宜州见梅作
黄庭坚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文革”突然袭至时,我正近而立之年,是人的一生中最富于生命力与创造力的黄金岁月,不料在“文革”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黄金统统熔成了废铜烂铁。及至长达10年的噩梦终于做完,才猛然惊觉自己已到了不惑之年,回首前尘,遥望凭吊的只能是越去越远的青春的背影。
清人鄂西林(尔泰)《咏怀》说:“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没有他那样悲观,人生虽然不满百,但我的少年心还没有老尽,10年的死灰余烬里重又火焰熊熊。比起浩劫过后生命已逝或已是黄昏的人,我遭逢的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许多有为之士在历经坎坷饱尝创痛之后,沉重的夜色已经凛然袭来,生命的帷幕即将怆然降下,他们只能如900年前的黄庭坚那样,喟然长叹“老尽少年心”,为自己的悲剧人生打下最后一个句号。
北宋词坛宗匠黄庭坚,是宋代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的掌门人。他在苏轼任徐州知州时投赠《古风》二首,蒙苏轼次韵以和并热情鼓励,从此位居“苏门四学士”之列,但在诗史上却仍与一代文宗苏轼并称“苏黄”。宋代尤其是北宋的新旧党争,是使宋代元气大伤的重要原因。重视人格操守而有拯世济民抱负的黄庭坚,不幸也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之中,划入“旧党”之列,仕途坎坷,多次贬谪而至生之暮年。《虞美人》词中的“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不仅是他垂暮之时的生活实录,也是他含恨以终之前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吕惠卿等人复官掌权,黄庭坚由京官而改知今湖北鄂城的鄂州,次年贬为涪州别驾,于今日四川彭水的黔州安置,在这一穷荒之地送走了六度凄凉落寞的秋月春花。元符三年(1100)正月,徽宗即位,皇太后向氏听政,黄庭坚的境况有所改善,崇宁元年(1102)正月,他离荆州东归,想归去“江南”——故乡江西修水,于巴陵写下了《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黄庭坚的七绝可圈可点之作不少,这两首诗更是他七绝中的翘楚。唐宋诗人咏唱洞庭与君山的诗作很多,如果要组成一个权威的评委会来决出次第,我相信黄庭坚此作定会名列前茅。犹记我在岳阳楼边生活的那几年,黄庭坚的这两首诗,在登楼远望之时,不止一次地从900年外飞上我的心头。如果我忝列评委,面对如此动静相映雄奇结合而极富原创性的作品,我当然决不会吝惜手中“神圣的一票”,虽然在当今的许多形形色色的评选活动中,有些票距离“神圣”已相当遥远,而与“不神圣”却毫无距离。
还没有回到故乡,就已自登楼一笑了,黄庭坚此时心情的欣慰可想而知。然而,命运没有让他笑到最后,就在次年,流寓鄂州(今湖北武汉武昌)的黄庭坚竟被列入“元祐党籍”,那是其时黑而又长的黑名单,司马光、苏轼、苏辙、秦观等309人都被列为奸党。黄庭坚随即被除名羁管,放逐软禁于宜州,即今之广西宜山。除了新旧党争,直接原因是他两年前寄寓荆州时作《承天院塔记》,有一个叫陈举的转运判官附庸风雅,如同现在许多既贪官名又图文名的庸官俗吏一样,想将自己的名字附于碑尾,正人君子的黄庭坚决不同意,陈举伙通与黄庭坚不和的副宰相赵挺之,举报诬告黄庭坚“幸灾谤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诗人就被恶贬到那穷山苦水的南荒之地。
古代交通不便,怎么能像现在或千轮生风,或一鸟绝云,朝发而夕至?等到诗人在大雪纷飞中携家带口行行复行行,将家属留在今日湖南之永州昔日柳宗元的贬逐之地,自己只身到达贬所时,已是五六月间的炎天沸日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过去的民谚对英豪落难后的形容,写尽了某种人间世相。一个人失势或失意之后,世人投去的多是白眼而非青眼,多是箭石而非桃李,这大约也是从古至今的人情之常吧?宜州不仅是未经开化的恶地,地方官也是狗眼看人的恶吏,城内不准安身,他只好蜷缩在城头的戍楼中度日如年。次年九月,年方61岁的一代诗坛宗匠,就在窄狭潮热的戍楼中,闭上了他该是永不瞑目的眼睛。
黄庭坚有两处写到“十年”的名句,一见之于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寄给他的友人黄几复的,这是写友情之深;一见之于词,“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写于宜州贬所,这是抒身世之感。10年岁月啊岁月10年,当代大学者钱锺书在1973年所作《再答叔子》中,也曾慨叹“四劫三灾次第过,华年英气等销磨”。在“文革”10年中,许许多多的有志之士也老尽了少年心,即以钱锺书而论,世人都赞颂他的著作博大精深,称美其为“文化昆仑”,然而,如果不是三灾四劫,他的学术成果与贡献,岂止是世人所瞻望的这种海拔吗?
四
六州歌头
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的《六州歌头》,半阕青春与生命的壮曲,半阕时代与志士的悲歌。
谁没有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呢?芸芸众生,其少年时代各不相同,但像贺铸所歌咏的那种豪迈的年少生涯,900年后都会令人热血沸腾。贺铸,是宋太祖原配贺太后的五代族孙,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婿,可谓贵胄。但宋太祖传位于长弟赵光义,作为宋太宗的赵光义,却逼死幼弟廷美和太祖、贺后之子德昭,将江山传给了自己一系的子孙。贺铸虽为宗室,却徒有贵族门第的虚名,他出身于一个七代担任武职的军人世家,十七八岁便离开家乡卫州共城(今河南卫辉),因门荫去京城担任低级的侍卫武官,度过了六七年“少年侠气”的生活。
也许是血管中仍奔流着贵族的血液,又来自于一个弓刀戎马的军人世家,同时他本人的性格又近似于羽人剑客吧,贺铸37岁那年写下这首《六州歌头》,对当年京都的“少年行”仍禁不住笔舞墨歌。“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一句喝起全篇,如同一阕宏大交响乐的振聋发聩的前奏,既“侠”且“雄”,既“雄”且“侠”,从性格,从风采,从行事,我们都会想起汉乐府和唐诗歌中那屡见不鲜的游侠少年。游乐之场,任侠之客,少年的贺铸和他们有相似之处,然而又有哪些不同呢?不同之点,就是贺铸不仅是飞鹰走狗肝胆照人的侠少,而且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志士仁人。
贺铸的《六州歌头》一词,是贺铸的词集《东山词》的压卷之作,是与苏东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并称的双璧之篇,也是北宋词坛可和后来的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等人的爱国忧时词作相抗衡的难得的篇章,它在鸣奏青春与生命的壮曲之后,以“乐匆匆。似黄粱梦”急转直下,弹唱出时代与志士的悲歌。
宋代从一开始,就是个内忧外患的王朝。北有强邻辽国时时入侵,西有党项族的西夏频频犯边。元祐三年(1088)秋,贺铸在和州任上写作此词,正值执政的旧党推行妥协投降的路线之时,他们对西夏割地赔款,节节退让,胸怀报国大志的侠义之士如贺铸,则有志难伸,报国欲死无战场,只落得身上的佩剑在西风中龙吟虎啸,只落得胸怀文韬武略却徒然抚琴度日登山临水目送飞鸿。时代啊时代,一个好时代可以造就千千万万英才,可以使万万千千的英才各展其能;但一个坏时代呢?却可以埋没甚至残酷地扼杀许许多多的人中之龙,人中之杰!古往今来,莫不如此,贺铸的遭际不就是这样吗?
贺铸文武全才,是赳赳武夫,也是彬彬文士。时人许景亮说他有后汉邓禹、东晋谢安那样的将相之具,李清臣向朝廷推荐他“老于文学,泛观古今,词章议论,迥出流辈”,在地方小吏的岗位上,他也充分表现了不一般的行政才能。然而,这样一位奇才异能之士,出仕40年,历宦三朝,却始终位居下僚,叨陪末座,而那些庸碌贪鄙之辈却一个个飞黄腾达,直上青云,他只得在58岁那年申请提前退休。在20年前写作上述词章时,他已在低微的武官位置上沉浮了10年有余,时任“管界巡检”(负责地方上训练甲兵、巡逻州邑、捕捉盗贼等事宜,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基层派出所所长公安局局长之类)。他为什么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因为宋代重文抑武,对外一向执行妥协退让的方针,本是国家多事之秋,然而英雄却无用武之地。除了时代的悲剧,还有性格的悲剧,贺铸不是阿谀权贵的小人而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不是没有原则的庸人而是烈烈轰轰的丈夫——在任何时代,小人与庸人都易于得志,而贺铸即使是对显赫的权要,他也敢于直言抨击他们的谬论恶行,“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题任氏传德集》),就是他直言无忌的表现。他在监太庙之祚时,有“贵人子监守自盗”,“贵人子”,大约类似今日之干部子弟,他倡导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并亲自执杖责罚,痛打之下,那个纨绔子弟只好“叩头祈哀”。犹如烈火之与寒冰,清泉之与浊流,如此正道直行,还能见容于那个腐败的社会和那个腐朽的封建集团吗?
贺铸终于未能效命抗敌的疆场,一位侠气干云的少年,最后成了隐于林泉终于僧舍的老者。900年后,我已经无法前往宋代一睹他的英风壮采,和他一起快饮高歌了,但他腰间的剑啸弦上的琴音,却仍然从他的《六州歌头》铿然而泠然地传来,叩响并敲痛我的未老之心。
五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博山,在今江西省广丰区西南30余里,溪流唱着当地的山歌与民谣,山头常有无心而出岫的云彩。辛弃疾于淳熙八年(1181)被宵小之徒弹劾,落职罢任,正当边境多事之秋,英才效力之日,他却于42岁的壮年退居信州,即今日之上饶。他在博山寺旁筑“稼轩书屋”,常常来往于博山道中,写有10多首诗词,这首《丑奴儿》即是其中之一。博山中的哪一块石壁,有幸让一代词宗挥毫泼墨的呢?我今日如果远去博山,那一方石壁历经时间的雨打风吹,是否还安然无恙?我还能和它有期而遇吗?
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我就在父亲的案头初识年代已经颇为遥远的辛弃疾了。小小少年的我,为他的英雄豪气壮士情怀所震慑,并不很了解他的生平和他的苦闷与愁情。及至年岁既长,原先是如同雾里看松,云消雾散,才拜识高松的虬枝铁干和它的每一圈年轮。
英雄词人辛弃疾,曾经拥有豪情壮采不同凡俗的少年时光。他出生在山东济南,在金人统治的北方沦陷区度过青少年时代,由于家庭的教育和时代的感召,他学文而兼习武,希图他日有所报效自己的家国。“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满江红·和范先之雪》),“少年握槊,气凭陵、酒圣诗豪余事”(《念奴娇·双陆和陈仁和韵》),就是他中年以后对少年的回忆,如同日到中天,回首初升的霞光。刚过弱冠之年,22岁的辛弃疾就聚众2000,高擎的抗金旗帜在朔风中猎猎翻飞。他以孤胆之勇,率50轻骑奇袭5万人马的金营,擒斩叛徒张安国而回归南宋。时迈千年,我对此仍然心往神驰,如果早生千载,我也许会去追随他燃烧长天的旗帜和擂动大地的蹄声。
辛弃疾晚年闲居铅山瓢泉时,“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鹧鸪天》一阕。此词一开篇就是天风海雨,豪气逼人:“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人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时代,如同追念已经失去而不可复得的珍宝,人到中年或老年之后,总不免常常回首前尘,重温旧梦,辛弃疾对自己的少年时代而且是苦难与英雄的少年时代,该是何等追怀与珍惜?他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岂是真正的“不识”吗?山河破碎的家国之愁,早已如磐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只是少年时涉世未深,还未尝尽人世的艰难险恶而已。何况他强调的“不识”,好像黑白两色的对比,他是要以此反衬后半生“识尽愁滋味”之后挥之不去的满怀愁情啊!
少年辛弃疾率师南渡,满以为可以实现自己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报国之志,然而,在那个昏君当道奸佞弄权的时代,他有志难伸,而且常遭贬逐。40岁在上饶带湖投闲置散,一晃就是10年黄金岁月。后虽蒙复用,但不久又被罢职,这一回虚掷光阴,于他人也许无谓,于他却是贵重的8年。22岁至42岁的20年沉浮,10年的英雄赋闲,有如骏马不让其奔驰,有如宝剑不让其出鞘,够他细细咀嚼那铭心刻骨而忧心如焚的忧愁了,难怪《丑奴儿》一词之外,他还有许多诗句都离不开一个“愁”字。在罢职闲居前的淳熙三年(1176),他任江西提点刑狱,路经万安县西南皂口溪与赣江汇合处的造口,就写有一首“书江西造口壁”的《菩萨蛮》,其结句就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其中的“正愁予”,还成了今日台湾旅美名诗人“郑愁予”的姓名。而在乾道四年(1168)任建康通判时,他有多首词赠志在恢复的建康留守史正志,其一是《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开篇就愁情满纸:“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辛弃疾早已愁肠百结,如今赋闲在家,更是被迫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国事不堪闻问,满眼是肃杀败落的寒冬之气,真如当今流行的俗语所言,“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他怎么能不欲说还休呢?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即使是七情中的愁情,也还有深浅与高下之别,如同潭水之有深沉与清浅、山陵之有高峙与平庸。并不是随便什么轻愁浅恨或深仇大恨,都可以引起时人或后人的共鸣。辛弃疾的“欲说还休”,虽然脱胎于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的“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但比李清照却更胜一筹,这一筹之胜,不仅是艺术上的,更是感情的价值取向上的。不过,后世的读者在歌吟“欲说还休”而长叹息时,似乎更欣赏“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一名句,因为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人的一生呢?最珍贵最少忧愁的还是少年时光,那是大江的浩阔源头,那是春日的绚丽早霞啊!
六
糖多令
刘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刚领略过辛弃疾的新愁旧恨,现在又要品尝刘过的旧恨新愁。文人本来多愁善感,何况是南宋那种内忧外患的艰难时世?何况是对历史对民族具有担当感与责任感的志士文人?
武昌黄鹤山上的“南楼”,又名安远楼,是唐宋时文人骚客观赏登临的胜地,李白早就有“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的歌吟,范成大也有“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的咏唱。而今,你如果来到黄鹤山上,但见大江如昔,而景物与人物全非,南来北往的火车千轮飞转,在江桥的铁轨上日夜演奏它们的现代敲打乐,山上山下的华灯万花齐放,远远近近的霓虹灯炫示的是现代的文明。然而,你若穿过长长的时间隧道,却仍可以看到当年高峙江干的南楼,仍可以听到南宋词人刘过深婉而悲凄的吟唱。
南楼,本来位于华中腹地,它熟识的是诗酒风流,升平歌舞,几曾见过刀兵水火,铁马金戈?然而,自从宋王朝仓皇渡江,历史将北宋写成了南宋,这里就濒临先是抗辽后是抗金的前线,岳飞等许多志在恢复的将领曾在这一带秣马厉兵,刘过等许多心忧家国的志士,也曾在这一带奔走呼号。现在你再来这里,当然已找不到南楼的踪影,但如果你有心,仍不妨临风吟啸,对江歌哭。那个时代已经远逝了,但那个时代仍长留在诗人的词章里。
刘过是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屡试不第,终身布衣。但他却以慨当以慷的词作,跻身以辛弃疾为主将的豪放派词家的阵营,并在宋代词史上铭刻下自己不可磨灭的名字。“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沁园春·张路分秋阅》),“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如此爱国襟抱、慷慨词章,真是可以使懦夫立志而壮士起舞。在写作《糖多令》一词之前20载,那时刘过正当而立之年,虽然家国飘摇,危机四伏,但年轻的热血正在周身汹涌,方刚的锐气还没有被挫折消磨。他屡次应试希图一展抱负,屡试不第仍然多次上书直陈恢复方略,并且亲至抗金前线重镇襄阳视察,多次往来于武昌与襄阳之间,希望能为国家兴亡略尽匹夫之责。然而,这一切努力终归虚幻的泡影,而20年的大好时光也白白交给了一去再不回头的流水。20年后旧地重来,大约在嘉泰四年即1204年,其时刘过已经50岁,垂垂老矣,而且两年后即病逝于寄居的友人家中。因此,读《糖多令》一词,你如果感到有卷地的悲风起于纸上,有问天的悲愤溢于行间,那就是你的心弦已经与之共振了。
这首词前还有一小序:“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江山如昨,而国事不可收拾,心境与人物也已全非,真是“旧江山、浑是新愁”啊!诗人虽欲重温旧梦,强颜为欢,却已不可再得。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少年时光是美好的,但年华老大壮志不伸,再回首当年,剩下的就只有不堪回首的悲凉与悲怆。在作此词之前,诗人就曾在《贺新郎》中惊叹“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如许。留不住,少年去”,这是叹息自己年华已老;作此词的同时,他又于武昌作《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这是赞扬岳飞少年英武。如今华年已逝,国事日非,英雄末路,报国无门,诗人不禁发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叹息,这一声叹息是如此沉重悲怆,至今仍撞击着后人的胸膛。
刘过的《糖多令》,如同一阕“悲怆奏鸣曲”,荡起的是袅袅不绝的余音。周密因为词中有“重过南楼”一语,就改这首词的词牌为《南楼令》,而南宋末年刘辰翁“丙子中秋前闻歌此词”,就用原韵追和了七首之多。元代蒋子正《山房随笔》还记载说:“刘此词,楚中歌者竞唱之。”可见在元代统治者的高压之下,强项不屈的楚人,仍不肯收敛他们竞唱此词的歌喉。而明末清初的爱国志士李天植,还追和刘过的原韵写了一首《糖多令》,以寄寓他的易代之悲:“新绿满沧洲,孤帆带远流。更甚人同倚南楼?一片伤心烟雨里,犹记似,别时秋。 华发渐蒙头,相思如旧不?怪江山不管离愁。二十年前曾载酒,都作了,梦中游!”作者早已死了,而作品至今活着,时间之神可以收回世间的生命,真正优秀杰出的作品,它却无权也无法收回。
七
鹧鸪天
姜夔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南宋词人姜夔,虽然是鄱阳(今江西鄱阳)人,但少年时曾客游今日称为湖南常德的武陵。古城野水,夏日荷湖,曾赠他以“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的妙语。我多次去常德探访他的消息,但荷花阵里已找不到他的身影,哪怕一角青衫。江湖浪迹,他早已去了南宋的都城临安。
北宋王朝在金人的铁蹄声中覆灭以后,君臣仓皇南渡,且把杭州作汴州,更名临安。临安临安,上上下下希望稳定,祈求长治久安,但今天看来,历史是不是只有临时安顿之意呢?南宋王朝又得苟延残喘150多年。只要不四面胡笳,兵临城下,上至偏安的昏君下至苟且的达官贵人,他们全是要将避难地作安乐窝的。不久,临安就成了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人口达100多万的繁华都市,似乎忘记了异族入侵者的铁蹄,随时都可能如暴风骤雨卷地而至。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又称元宵或灯节,始于唐代的上元节燃灯的习俗,到了宋代更为兴盛。临安的街市届时连续几天举办灯展,上演百戏歌舞,仅宣德门广场就燃放万余架灯火,同时还陈放五彩缤纷的花卉近百种之多,其繁华热闹为各种节日之冠。“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那早已熄灭的灯火,当时不是曾照亮过辛弃疾灿烂的词章吗?元宵节前几天,就开始举行花展与灯展,谓之预赏,流落临安的姜夔的《鹧鸪天》写“正月十一日观灯”,他观看的就是未雨绸缪的预赏。
姜夔此时已43岁,词名已盛而功名未立,官衣未得仍是一介布衣。离元宵节虽然还有几天,但大街上早已张灯结彩,鲜花满目。公子王孙佳人仕女们信马由缰,随从们手举纱灯前呼后拥,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似乎全然不知国变日亟,时局日危,秋高马肥之时,北方的强敌又要挥鞭南下而牧马。而白头诗人呢?形单影只,只有坐在肩上的小女相随。夜深人散之后,凉风袭肘,水月侵衣,他不禁油然而生“少年情事老来悲”之感。
什么样的“少年情事”呢?它怎么会使得诗人的感情决堤,在元宵前夜泛滥悲愁的潮水?
此中当然有山河破碎而个人失路之悲。作为词人与音乐家,他历经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向朝廷上进的是《大乐议》《琴瑟考古图》,而非如刘过、陈亮等人那样以布衣之身高歌慷慨,陈进恢复中原的方略。然而,他虽是在野的知识分子、纯粹的艺术家,却仍然关心时事,心怀家国。他22岁时写的《扬州慢》,成了后世传诵的名篇,其中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就是字字血泪的名句。20年过去,南宋已成了一轮即将沉没的夕阳,他自己的生命也早已日过中天,如斯国事家事天下事,他怎能不“少年情事老来悲”呢?
使他老去兴悲的,更有他少年时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姜夔是一个笃于友情与爱情的人,婚前10年,大约是在写《扬州慢》的同时,他在合肥遇到一位善弹筝琶的歌女,两情相悦,他多次合肥来去,至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分袂,彼此因故未能再见。姜夔先后所写与这位合肥歌女之恋的词,约20首左右,是现存作品的1/5。元宵节前于临安观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乐景触发悲情,他人的欢乐更反衬出自己的凄清,于是就难免更忆念自己年轻时的恋人了。过了四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姜夔,又再度和他的恋人梦中相见,又用同一词牌《鹧鸪天》抒写他的“元夕有所梦”:“淝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红莲夜”即元宵灯节之夜,因宋时元宵之夜多张莲花之灯。姜夔在合肥时,该曾和恋人于元夜共赏花灯吧?不然,他为什么会这样触景生情因情入梦而成词呢?
姜夔的词清刚雅健,在婉约与豪放两大词家阵营之外,另行高扬一面旗帜,在南宋的夕阳晚照之中,上述这首《鹧鸪天》就是证明。老年人回首少年,常不免百感交集,这是人所普遍共有的一种情感,何况世人大多都有初恋,许多人也曾有过年轻时虽然有情却终于未成眷属的恋人。如果那恋情在心中如同不会消逝的朝霞,如果那恋人在心中如同不会凋谢的春花,那么,年华老大之后,该好好读读姜夔这首词,回首华年,难道不会油然而兴“少年情事老来悲”的感慨?
八
虞美人·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时读蒋捷的《虞美人》词,只觉得优美而凄怆,对全词的深层意蕴并不甚了了。就像儿童过年喜欢灯笼花炮一样,少年时读此词,最吸引我的就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语,虽然情窦未开,但也不免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神秘之美感。而今,时间的长风早已吹老了华年,再来读蒋捷的《虞美人》,就如同重逢年少时结识的好友,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在楼上之书房写这篇短文时,正逢春雨缠绵,窗外虽然不见修竹而只有高架桥凌空,没有芭蕉而只有霓虹灯闪烁,但春雨淅淅沥沥,春雨点点滴滴,真叫我半信半疑,它们是不是从蒋捷的词中飘逸而出远道而来的呢?
人生的美是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人也各有自己确认的美之人生。但是,“少年”毕竟是人生中一段最美的时光,它也许不是生命中的华彩乐段,这一乐段常常谱写在生命与事业的巅峰,然而它却是生命交响曲美好动人的前奏。而“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至少是美好人生中的一种美好境界,如果你曾经有过值得珍惜的爱情和婚姻,读这两句词,将会有如品尝余味绵长的醇酒。生于阳羡(今江苏宜兴)的蒋捷,虽然生活在南宋末世,但江南毕竟是佳丽之地、温柔之乡。度宗咸淳十年(1274),他考取南宋末科进士时,时年大约30岁,虽然不久元丞相伯颜就率军攻破临安,偏安的南宋王朝终于流水落花春去也,但蒋捷30岁之前毕竟还有一段风华岁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是写自己新婚宴尔的旖旎温柔呢,还是写那个时代的文人常所不免的诗酒风流?不必前去南宋征求蒋捷的回答了,也没有必要去考证前人的隐私,反正它是一段甜蜜的回忆、一种美好的象征、一方动人的境界,当然,也是一道乐极悲来的强烈的反照。
时代的罡风烈雨,不仅吹熄了罗帐外的红烛,也覆灭了整个南宋王朝。随着祥兴二年(1279)陆秀夫在广东新会县海中的崖山背负帝昺跳海而亡,南宋王朝最后也就寿终不正之海寝。从此,经历了大汉、盛唐与隆宋的中国人及其子孙,第一次品尝到亡国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第一次品味到为异族所战胜的羞耻与屈辱。三十曰壮,蒋捷壮年时正值南宋灭亡,他流离道途而四处奔走,“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有他的《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贺新郎·兵后寓吴》及其他许多词章为证。后来他隐居于太湖中的竹山,自号竹山先生。元成宗大德年间,有人先后向朝廷荐举他,但他始终不肯出仕。“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30岁以后,他饱尝国破之巨痛、易代之深悲,孤舟大江漂泊,何况云迷雁唳,雨打秋篷!秋意凄凄,情怀也凄凄,由外景而内心,由个人而家国,这不是一喉而二歌、一管而二写吗?
《虞美人》是蒋捷沧桑历尽的暮年悲歌,词的下片由过去的“少年”“壮年”而逼近眼前的现实。且不说李商隐的无限好的夕阳,连刘禹锡的为霞尚满天的夕彩都不见了,有的只是一阶寒雨、两鬓秋霜,以及和雨水交流在一起的泪水。晚唐温庭筠《更漏子》词曾写到听雨:“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北宋万俟咏的《长相思·雨》也曾回应以他年的雨声:“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他们的词都是写男女相忆之情,也许在艺术上启发了蒋捷,但却远不及蒋捷词感情世界的包孕深广。由个人到个人,春蚕到死丝方尽虽然哀感动人,但那毕竟是作茧自缚;由个人而普遍的人生而广阔的时代,心事浩茫连广宇,境界就天高地阔得多了。蒋捷写暮年听雨,明表身世之感,暗寓家国之恨、荆棘铜驼之憾与黍离麦秀之悲,我们今日遥遥听到并为之感动的,是他瘦弱垂老的胸膛里滚动的绝望雷声。
蒋捷的词典丽尖新,他在700年前赠给我们的,是一席精神和艺术的盛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曾在《一剪梅·舟过吴江》中写了上述得意之句,意象动心,音韵动耳,使得我们今天还可大饱眼福与耳福。不过,他的《虞美人》以“听雨”一线贯穿,以“少年”“壮年”“而今”的意象并列而层递,不胜乱世余生之苦,不尽人生易老之悲,更是动我情肠,撩我愁思。何况我的窗外,一连数日,虽然时空阻隔,水远山遥,但晚上有风来自南宋,风声簌簌;白天有雨自蒋捷词中来,春雨潇潇!岂止是我,他的这一具有永恒之美的词章,不是也曾敲奏过台湾名诗人余光中的心弦吗?1972年,余光中在台北市厦门街的寓所以20分钟写就名作《乡愁》,其诗以“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和“而现在”这些时间词一线贯穿而结撰成章,他继承和发扬的,不正是蒋捷词的艺术的一脉心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