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兴于唐,盛于宋”,伴随着茶文化的兴盛,茶诗在宋代空前繁荣。欧阳修、范仲淹、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宋代文人,都留下了咏茶诗作,如欧阳修的“石上生茶如凤爪”,范仲淹的“斗茶香兮薄兰芷”,苏轼的“从来佳茗似佳人”,王安石的“与客东来欲试茶”。据《全宋诗》与《全宋词》进行统计,黄庭坚的咏茶诗数量最多,在北宋文人中名列首位。
黄庭坚(字鲁直)画像
黄庭坚的咏茶诗共95首,其中茶诗84首,茶词11首,正如清代王士祯指出:“黄集咏茶诗最多最工。”(《花草蒙拾》)黄庭坚将爱茶之情带入诗词创作中,以茶会友,以茶传情,或以茶论技,品茗悟道,不仅体现着宋代文人的茶生活,而且表明他是一个将爱茶之情带入诗词创作中的“茶人”,黄庭坚一生与茶相伴,茶诗千古流芳。
以茶会友,以茶传情,情感隽永,意味深长
宋代饮茶之风盛行,文人们往往以茶相赠、彼此唱和,茶成为联络他们之间情感的纽带。黄庭坚以茶会友,以茶传情,咏茶诗中表达思乡之情、离别之意、关怀之心,情感隽永,意味深长。
其一.故乡双井茶慰藉思乡之情
黄庭坚(1045-1105年),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宋洪州府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自幼生活在江南茶乡,“双井因黄庭坚而重”(宋周辉《清波杂志》),指双井茶因黄庭坚的喜爱得以扬名。“双井茶”就产在黄庭坚的家乡,“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双井茶送子瞻》)家乡珍品双井茶,它碾出的茶末比雪花还要皎洁。
黄庭坚故乡的双井茶
每当仕途漂泊之际,黄庭坚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便自然移到了双井茶上。故乡遥远“家山鹰爪是小草,敢与好赐云龙同”(《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他对双井茶的推崇,正是对家乡的怀念。在他的心中,双井茶和龙团贡茶一样名贵,“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满庭芳•茶》)它能让黄庭坚时时品尝到家乡的味道,“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它是慰藉思乡之情的珍品。
其二.川茶表达关怀之心
绍圣二年(1095年),黄庭坚因修《神宗实录》之事被贬至涪州,安置于黔州(今属四川彭水),度过了近四年的贬谪岁月,可是黄庭坚依旧与茶紧密相连。试看《踏莎行》茶词:
画鼓催春,蛮歌走饷。雨前一焙谁争长。低株摘尽到高株,株株别是闽溪样。
碾破春风,香凝午帐。银瓶雪滚翻成浪。今宵无睡酒醒时,摩围影在秋江上。
从绍圣二年至绍圣四年,黄庭坚在四川黔州深山茶区,亲身感受初春茶芽萌发的生机,亲眼目睹茶农辛苦采茶的生活:初春一早,茶农们鼓声喧哗,口唱茶歌,“低株摘尽到高株,株株别是闽溪样”争着摘采那些与名贵建茶不同而自有特色的川茶。黔州特产的野生茶树,大叶型细嫩绿茶,株型高大,采茶人从低株采到高株,不停地忙碌着,正所谓“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阮郎归•茶》),词作从侧面反映了现实生活中茶农的辛苦,表达关怀之心。同时也表明黄庭坚的贬谪生活仍然手不离茶,人与茶的关系十分密切。
其三.烹茶对饮倾诉离别之意
黄庭坚在《送李德素归舒城》诗中写道:“簟翻寒江浪,茶破苍壁影。”此时友人李德素即将前往舒州龙眠山归隐,黄庭坚拿出别人赠与他的珍贵的龙团茶,即“外家新赐苍龙璧”(《谢公择舅分赐茶》),与友人在翻涌的江面上烹茶对饮,倾诉离别之意。
当十年未见的好友苏辙奉召进京,黄庭坚心情振奋,写下“天津十年面,想见颀而整。何时及国门,休暇过煮茗。”(《次韵子由绩溪病起被召寄王定国》)朋友久别重逢,一同烹茶对饮。
友人张耒才华如日月,也与其十年未见,“十载长相望,逝川水沄沄。”如今相见,两人在沉香火炉旁对饮品茗,“何当谈绝倒,茗碗对炉薰。”(《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茶使得他们的友谊愈加深厚。
黄庭坚的咏茶诗情感隽永,意味深长,与他在创作上运用的艺术手法有关:
(1)善于以茶拟人,注重描摹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诗境 试看这首《品令》(茶词):
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病酒,味浓香永。
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这首词上片以茶拟人,塑造出一位会“怨恨”、会害怕“孤单”的茶人形象,生动灵活。下片则写品茶的快活体验。词人奇思妙想,以茶的浓香比拟远方的故人,归来聚首:“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灯下茶人与茶汤对影,苦涩中有恬淡,静谧中蕴动情。结尾句“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是化用苏东坡“胸中似记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 (《和钱安道寄惠建茶》)诗句,恰如和一位心灵相通的挚友品茗交谈。
历来诗论家对这首词的艺术手法赞赏有加,“鲁直诸茶词,余谓《品令》一词最佳,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结尾三四句。”(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清人黄蓼园《蓼园词评》说道“以茶比故人,奇而确。细味过,大有清气往来。”这表明黄庭坚的咏茶词在艺术手法上善于以茶拟人,巧妙地将不能言语的茶味,与人情紧紧扣合,赋予茶与人心灵相通,说尽人人心中皆有却无法表达的情意,描摹了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诗境,意味深长。
(2)在词体作法上勇于作出新尝试 试看《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
烹茶留客驻金鞍,月斜窗外山。别郎容易见郎难,有人思远山。
归去后,忆前欢,画屏金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残,与郎扶玉山。
这首“效福唐独木桥体”所做的茶词,是黄庭坚在词体作法上勇于尝试的重要作品。所谓的“福唐独木桥体”是指诗歌中全部韵脚用同一字韵。一般来说,唐人作诗的韵字不许重复,而连续用同一字韵的诗体,称为独木桥体。
黄庭坚将这种独特的诗韵首次用于词体的作法上,清人张德瀛《词征》(卷一)记载:“福唐体者,即独木桥体也。创自北宋黄鲁直《阮郎归》,用‘山’字。”这首《阮郎归》词通篇押韵,逢双句用“山”字,在声韵上有利于词作中表达恋人之间流连惆怅的情态,思念情愫愈加浓厚。
(3)巧用比喻,追求诗歌的新奇特色
黄庭坚用“鹰爪”比喻茶叶的形状,试看“更煎双井苍鹰爪” ( 《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家山鹰爪是小草”(《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北苑龙团,江南鹰爪”(《满庭芳·茶》) ,茶芽在沸水中翻滚,如同天空中苍鹰奋爪,超佚绝尘。
相传黄庭坚家乡双井有大茶树两株,高四、五尺左右,常年有云雾于其上飘浮, 茶树的叶叶片片, 长得十分嫩鲜肥美,“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双井茶送子瞻》)黄庭坚就用“云腴”比喻故乡的“双井茶”。
他用玄圭苍璧比喻团茶,如“香云从龙小苍璧”(《谢送碾壑源拣芽》)、“北焙研圭璧,谷帘煮甘露”(《和答外舅孙萃老》),团茶晶莹苍亮,如圭如璧。圭璧原是玉器, 多用作诸侯朝聘或祭祀, 此处用来比喻团茶,十分新奇。
他用鱼眼、蟹眼、急雨、跳珠等鲜活形象,来比喻烹茶时的泡沫、水珠,试看“风炉小鼎不须催, 鱼眼常随蟹眼来”(《奉和六舅尚书咏茶碾煎烹三首》),“何时来煮饼,蟹眼试官茶”(《韵张仲谋过酺池寺自斋》)“急呼烹鼎供茗事 , 晴江急雨看跳珠。”(《谢黄从善司业寄惠山泉》)
黄庭坚咏茶诗中有一联脍炙人口的名句,“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正如友人晁补之所言:“车声出鼎细九盘,如此佳句谁能识”(《王直方诗话》)诗句以羊肠小道上的车声辘辘,来比喻炉火上煮茶的声音, 真是新奇绝俗。
以茶论技,生动地记录宋代的茶艺
茶文化发展到宋代,有“兴于唐,盛于宋”的赞誉。宋代饮茶之风盛行,文人们对于茶艺有着较高的追求,饮茶从日常生活方式提升为高雅的文化生活。宋代点茶法不同于我们当代社会的清饮之法。我们在享受当下冲泡散茶带来的便捷与愉快的同时,也抱着对历史的尊重与向往,在黄庭坚的咏茶诗词中从水、茶、技艺三个方面,感受宋代文人墨客精致讲究的茶生活。
其一.饮茶重水
喝茶的人都知道“水为茶之母”,对烹茶之水的选择“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陆羽《茶经》)可见,对烹茶之水的分类与选择是很重要的。
黄庭坚饮茶重水,他寻访天下名泉,“北焙研圭璧,谷帘煮甘露”(《和答外舅孙萃老》)“龙焙头纲春早,谷帘第一泉香”(《西江月•茶》)诗词中提及的谷帘泉,它是陆羽《茶经》中的天下第一泉。“巴人漫说蛤蟆培,试过春芽来就煎”(《邹松滋寄苦竹泉橙麴莲子汤三首》)诗中提及的蛤蟆泉,它是天下第四泉。“莫笑辞归淮海去,为君重试大明泉”(《谢人惠茶》)大明泉也是历史名泉,这些都是择取泉水烹茶的描写。
还有“挽蔬夜雨晴,煮茗寒泉井”(《次韵张询斋中晚春》),“井寒茶鼎干,竹密午阴好。”(《与胡彦明处道饮融师竹轩》)提到了使用井水来烹茶。觅得好茶就得配上好水,黄庭坚对烹茶之水的选择确实要求很高。
其二.对团茶和散茶一样的珍视
茶的贵重有时不只是体现在它的价格上,更重要的是茶背后赋予的深厚感情。宋代的茶大多为团茶,“摘山初制小龙团,色和香味全。”(《阮郎归》)一小团茶不知费了茶农多少心血才能制成一饼贡茶。
茶农们制作贡茶
黄庭坚的茶诗中就有对龙团茶的描写,“矞云苍璧小盘龙,贡包新样出元丰”(《博士王杨休碾密云龙同事十三人饮之戏作》)“苍龙碧,官焙香”(《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团茶晶莹苍亮,如圭如璧,真可谓“万里名动京关”。
除了团茶,黄庭坚非常热爱家乡的双井茶,属芽茶(即散茶)。在咏茶诗歌中有多次的描写,“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双井茶送子瞻》),他把生长在云雾山腰中肥美鲜嫩的双井茶赠送给亦师亦友的苏东坡和别的友人一起分享。“家山鹰爪是小草,敢与好赐云龙同”(《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不论是双井散茶还是龙团茶,茶已经成为黄庭坚与友人交往并维系感情的重要媒介。
其三.精湛高妙的点茶技艺
宋代点茶与现代的泡茶手法不同,不是简单地用沸水冲泡原叶,而是先将茶饼烤炙碾细,将茶末置于盏内,然后烧水煎煮,“烹时鹤避烟”(黄庭坚《阮郎归•茶》)用仙鹤避烟的举动衬托文人举止高雅。接着,一边注少许汤水,一边用茶筅旋转击打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乳白色的茶花,久聚不散,贴着盏壁,这是点茶的最佳效果,被称为“咬盏”,这样才算品尝到一碗茶汤。
宋人点茶程序示意图
黄庭坚的点茶技艺,在诗词中都有描写,“研膏入焙香”(《阮郎归•茶》)用火焙烤的茶饼,清香扑鼻而来,将它放入石磨中碾磨,“落硙霏霏雪不如”(《双井茶送子瞻》)茶末细腻净白。这里的硙,亦作“碨”,研制茶叶的碾具,一般把茶叶放在碾具里磨碎。“碾声初断夜将阑”(《阮郎归》),“要及新香碾一杯,不应传宝到云来。粉身碎骨方馀味,莫厌声喧万壑雷。”(《奉同六舅尚书咏茶碾煎烹》)诗中描写黄庭坚的碾茶之乐。
对于如何把握煮水的火候,黄庭坚还用“鱼眼”、“蟹眼”这些鲜活生动的形象来描绘。试看“思公煮茗共汤鼎,蚯蚓窍生鱼眼珠”(《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风炉小鼎不须催, 鱼眼常随蟹眼来”(《奉和六舅尚书咏茶碾煎烹三首》),“何时来煮饼,蟹眼试官茶”(《韵张仲谋过酺池寺自斋》),“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这些诗中都是描写烹煮汤水的火候,也成为宋代点茶的术语。
宋人的点茶法特别讲究茶乳,茶汤表面如果不能冲点出厚厚一层乳白色的茶花即茶乳,就说明茶艺不过关。
黄庭坚词中尤为集中茶乳的描写,“银瓶雪滚翻成浪”(《踏莎行•茶》),“雪浪浅,露花圆”,“金瓯雪浪翻”(《阮郎归•茶》),生动细致地描绘冲点而出的茶乳,色白而细腻。雪浪即雪白的茶乳,用银瓶、金瓯等珍贵茶器来映衬茶乳的颜色分外明亮。
品茗悟道,寻求内心的宁静和精神上的解脱
黄庭坚在《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写道:“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为公唤觉荆州梦,可待南柯一梦成”。诗人深谙茶道三昧,在品茗中游离困境之外,忘却现实,借茶入梦,在茶中找到空灵淡泊的心境。
他在《次韵春感》诗中写道:
茶如鹰爪拳,汤作蟹眼煎。
时邀草玄客,晴明坐南轩。
笑谈非世故,独立万物先。
这首诗是黄庭坚与友人的唱和之作。诗人与好友在品茗中悟道,参透只要心无挂碍,便得超然自在,“何时解缨濯沧浪。唤取张侯来平章,烹茶煮饼坐僧房。”(《次韵答曹子方杂言》在烹茶对饮中摆脱俗世的名缰利锁,荡尽官场的浊气。
英宗治平四年黄庭坚中进士。哲宗时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后以元祐党人,屡遭贬谪,卒于宜州(今属广西)。《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这首诗写于1105年,他的生命也在这一年走到了尽头。此时的黄庭坚早已两鬓斑白“霜须八十期同老”,置身环境恶劣的宜州贬所,晚上睡觉时可以听见老鼠的磨牙声,“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只要有一盏茗茶,困苦饥寒都可以忘掉。黄庭坚在生命的尽头依然心系茗茶,茶已成为他寻求内心宁静与精神解脱的人生伴侣。
诗词人生感言:
茶诗是文人与茶的对话。黄庭坚将爱茶之情带入了诗歌的创作,咏茶诗中表达对故乡的思乡之情、与友人的离别之意,还有一片对茶农辛勤劳作的关怀之心,情感隽永,意味深长;咏茶诗中还生动形象地记录了宋代文人精致的茶生活以及精湛高妙的点茶技艺。茶虽然不能像酒那样令人兴奋,却能给人以宁静的喜悦。黄庭坚一生坎坷,庆幸的是他在茶中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与精神上的解脱。
参考文献:
《全宋诗》
《全宋词》
《黄庭坚年谱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