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学生和我聊天，说工作后感觉心好累。我问能不能展开来说说，到底怎么心累了。
他说前天下班的时候，领导给了他一个写材料的任务，让他有空的时候把这个材料写好。他答应了。
第二天刚上班，领导来找他要稿子。他还没写，领导批评他，明知道这个材料今天开会要用，怎么不及时完成。
他觉得很委屈，领导明明让他“有空”的时候写好来。那晚他在忙其他的工作，准备今天抽空把材料写好。他理直气壮地向领导表示自己当时没空写。
领导更生气了。“我说的有空就是晚上就要写好给我。你自己不会思考这个稿子什么时候用吗？不能及时完成就早说，现在出了问题怎么办？”
随后，学生憋着气把材料赶好了，好歹没有耽误领导的工作。但觉得很委屈，又怕领导对他有意见。
我说，工作上就是这样，要听得懂领导的“话”。要没有听懂就多问几个句：材料什么时候要？用在什么地方（场合）？讲几分钟？您有大概的方向吗？不要怕领导不高兴，问这些事为了工作。
推荐他认真看看《郑庄公戒饬守臣》。过两天聊聊心得。
1
《郑庄公戒饬守臣》是《古文观止》的第五篇文章。讲的是鲁齐郑三国攻克了许国，将许国交给郑国管理，郑庄公对守护许国的大臣作了两次训诫。
表面上处处维护许国、维护臣下，但无一不是为郑国利益考虑。表面上连用四个“乎”表示商量，但却无一不表明毫无商量。
如果不听郑庄公的话外音，就不能感受到这篇文章的妙处。
2
文章第一段交代了“戒饬”故事背景。
“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鲁隐公十一年七月，秋天，鲁隐公联合齐僖公、郑庄公一起讨伐许国。曾经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现在几个诸侯联合起来就可以“伐”了。
“公会”两个字透露出是鲁隐公主动会合齐侯和郑伯。
“庚辰，傅于许。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máo）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郑师毕登。壬（rén）午，遂入许。许庄公奔卫。”
初一逼近许国都城，初三就拿下了。
这里产生了一个成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的就是颖考叔（就是出主意让郑庄公和武姜掘地相见的那位）手执郑庄公的大旗奋力登上城墙，郑国大夫子都就从背后射了他一箭，他从城头掉下来，死了。
“郑师毕登”，可以理解为郑国军队最先登上许多城墙，赢得了攻克许国的头功。
许庄公奔赴卫国避难去了。两年后客死他乡。
3
那怎么瓜分战利品？
“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乃与郑人。”
首先说话的是齐侯，齐侯主动提出把许国给鲁国管治。
鲁隐公说，您说许国不朝贡天子，我才跟着您一起讨伐它。如今它已经受到惩罚了，虽然您说要把许国给我，我也不敢要啊。
可以提出几个问题：
问一，齐侯为什么提出把许国给鲁国？而鲁国为什么不要？认真看地图就能发现，许国离鲁国和齐国都比较远。
问二，鲁隐公为什么一直强调“君谓”“从君”“君有命”，翻译过来就是我都是听你的、跟随你来的，你要把许国给我。
稍后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反正最后齐侯、鲁隐公都没要许国。“乃与郑人”。他俩把许国给了郑国。
4
齐鲁都不敢要的国家，郑国敢要吗？怎么要？
郑庄公让许国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居住在许国的东边。
开始第一次戒饬：“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chěng）于许君，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
直译：许国不给周天子上贡，导致上天降祸给许国，鬼神也对许君不满了，才借我的手来惩罚许国。我不敢长久的占有许国，（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就几个臣子，都不能同心协力；我和自己的弟弟都不能和睦相处，他现在还在流浪，四处奔走讨饭吃。
翻译成听得懂的话：
第一，攻伐许国是上天的旨意，对这个结果你们要接受（你们不要继续反抗）；
第二，我的统治管理能力不太好，所以不能长久的占有许国（还是要占有）。
关键句：“其况能久有许乎”。
更准确的说是“久有”，不是不占有，而是不长久的占有。对，虽然能力不行，但并不是不占有。
又可以提出新的问题：为什么不能长久的占有？
5
那百里侍奉许叔留在许国要做什么呢？
“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要安抚百姓。
接着来了一句“吾将使荻也佐吾子”。我将安排公孙荻来“辅佐”你。
所谓的“辅佐”就是安排人去监督许叔了。这就是话外音。
“若寡人得没【（mò）通殁】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唯我郑国之有请谒（yè）焉，如旧昏【通婚】媾，其能降以相从也。”
这句就更虚伪了，表面说，我死了以后，上天可能就原谅许国的罪过了，会让许庄公回来继续执掌许国。如果我郑国有了困难，希望你们也能屈尊来帮助我们。
那我们可以反问：
为什么上天要在郑庄公死了才反悔？
其实就是告诉百里，“我会占领许国一直到我死”。我死了之后，你们才可以复国。
但在此之前，但凡我郑国有需要，你们就要帮忙。本质上就是成为郑国的附庸国。
“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yīn）祀许乎？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yǔ）也。”
可以这么理解：不要去滋扰其他国家，让他们来攻打你们，到时候我们可没有能力来帮助你们。我让你们居住在这里，不单单是为许国的未来着想，也是为了巩固我郑国的边防。
为许国着想什么？留下复活许国的种子。
后来果然是许叔趁着郑国内乱复国，成为许穆公。
但是，我还活着的时候，你们只能为我郑国拱卫边防。
而且，我不是和你商量。
6
接下来是郑庄公第二次戒饬守臣了。
这次是对郑国大将公孙荻说的。比对百里说的那番话更精彩，也更体现一个政治家的眼光。
“凡而器用财贿，无置于许。我死，乃亟（jí）去之！”所有的钱财都不要留在许国，我死了之后，赶紧离开许国。
公孙荻心想，为什么？
“吾先君新邑于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大[tài]岳之胤（yìn）也。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直译过来就是：我的爷爷郑桓公、爸爸郑武公在这里建起郑国。周王室日渐衰微，诸侯们也日渐无序。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已经开始厌恶周朝了，我们怎么能和许国相争呢？
即便翻译成了现代汉语，估计也很多人看不懂。
第一，理解的关键在于“太岳的后代”，是指尧舜时的四方部落首领。许国有着良好的血缘，在周德衰微的时代，上天有可能重新选择他们，许国有可能再创辉煌。
第二，周朝不被上天眷顾了。虽然我的祖上建立了郑国，但作为周朝的子孙，也有可能随着周朝一同衰落。
因此，许国被上天眷顾，而我们不被上天宠幸，所以我们不能和许国争。我活着的时候可以压制许国，但我死了就不好说了。
因此，公孙荻不要把财物留在许国，我死了之后就赶紧撤离。
7
感受到春秋第一小霸的厉害了吧。
第一，敏感地感受到了周王室衰微，预料到混乱的时代即将来临。只是他的历史观是“回溯型”的，认为要回到“三代”。
第二，准确地预判到了不能长久占有许国。当时属于春秋早期，各国以争霸为主，而非灭国。
齐侯、鲁隐公都察觉到了这点，才不敢占有许国，不然可能会引发其他国家群起而攻之。
你看，鲁隐公连攻伐许国都要说成是跟随齐国来的。
表面是宗法制的制约，根本上是各国之间实力相对均衡。
第三，搬出了“天”这个概念，抢占合法性的制高点，为郑国的行为增强合法性。
“名正则言顺”“师出有名”，有“名”特别重要。而郑庄公把“天”抬出来，让郑国占领许国成为“正义的行为”。这样才不会招来其他国家的记恨和攻讦。
8
一向不守礼的郑庄公，在这里却被认为是“有礼”。
文章的最后强调了“礼”的重要性。解释了为什么郑庄公“有礼”、“知礼”。
我在《臧僖伯谏观鱼》中说“礼制”成为“遮羞布”，但在春秋初期，“遮羞布”也非要不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