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留下了许多历史悬念:
范仲淹写此文时,其人并未到现场,那时他尚在邓州任上,而仅看滕子京托人送去的《洞庭晚秋图》应景而作。作为一个文学大家,如此闭门造车,是不是不负责任?
滕子京,原本很少人知道,却通过这篇文章中的“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能人和”而“流芳百世”,真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滕子京原本就是一个有争议的人,范仲淹为其“政绩工程”粉饰,两人是一种什么关系?
一篇应景的纪念性文章,其纪念本身所描述的洞庭美景往往被人淡忘,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时时被人想起的,并且成为了理想人格的追求标准,范仲淹的用意是什么?
其实,选用《岳阳楼记》作为范文入选教科书,文体或文本的意义远不及其道德教化的用心良苦。文章本身的文学价值或传世价值,此类文章早已汗牛充栋,本文无须赘言。只想就范仲淹与滕子京的关系来谈谈《岳阳楼记》的时代一些历史细节。
从已有的史料看,范仲淹确实没有到过现场,起码是滕氏岳阳楼修复后,在《岳阳楼记》写好之前没有去过。但据有关人士考评,范曾在洞庭湖边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对洞庭湖的景象有较深的感受,所以一开笔就能写出“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如临之笔。
讨论这个问题,就不能不说一说滕与范的不同寻常的交往。《宋史》人物传中,滕在先,但耐人寻味的却民这样开头的:滕宗谅,字子京,河南人。与范仲淹同年举进士(大中祥符八年(1015)),其后范仲淹称其才,乃以泰州军事推官召试学士院。这样不是直接介绍其传主本人而是扯上别人的写法应属罕见,从中是否也暗示我们他们俩人关系确实不一般。
滕子京能被后人稍加关注,并非是《宋史》为他列了传,完全是因为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中对滕的溢美之词“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当然,就因为这句,还引发了后人对范氏文品的指谪,说其为后世搞政绩工程的粉饰者做了一个不好的榜样。这当然又是另一种看法了。
对滕子京,正史给人的印象是中性的,但奇怪的是其传中却没有涉及到任何一点有关重修岳阳楼的事,可能是因为他的作为有许多的争议吧。
滕氏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早些年有些论者还写过关于其是大贪官,称其利用修岳阳楼之际侵吞工程款,搜刮百姓钱财,其实椐史书载,岳阳楼的工程款虽然来路有些不正常,却也没有太扰民。这笔钱是滕子京搞有尝追债得来的。
滕氏的个性较强,行事也与众不同,当年朝庭 “审计”他在泾州时犒军十六万钱的帐目,可能帐有些糊涂,为了不牵连到更多的人,他竟然把帐本付之一炬,但最后只被降了一级了事,但范氏仍认为处罚太重。
某种程度上说,滕氏可以说是搞“政绩工程”和形象工程高手,同在岳州任上时,为了修一个防洪堤(当然这是好事、实事)-——偃虹堤,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也是凭着一张图和一些设想,求欧阳修为他写一个记。欧阳修乃一代文豪,自然也能象范氏那样妙笔生花,一挥而就《偃虹堤记》,言之凿凿,为滕氏大吹一通,甚至连工程用工多少人都“记”了。然而,文章传了几年后,同朝王振臣后至岳州为官,结果他慕名前去看名动朝野的“滕氏防洪堤”,结果却是子虚乌有。于是在《尘史》里毫不客气地揭露说:“治平末,予宰巴陵,首访是堤,郡人曰,滕未及作而去。”此类可笑的事情现在也常有,某些地方放卫星引进多少资金和产业,经济效益如何巨大,可几年后再去看,也常是胡弄百姓的。当然,这也可能是滕氏本来想做,但因为被调走,一下来不及,加上通迅又不如现在发达,未给欧阳先生发个电子邮件说明一下。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和当时的士大夫领袖范仲淹私交甚好。在我们惊讶之余,有些东西还是值得思考的。
有人认为是因为滕与范的政见较一致,而且滕氏还是范氏推行“庆历新政”的忠实的推者。在为数极少公然上书章献太后,要求太后还政给仁皇帝,他俩就是其中的两个。
然后,这只是表象上看的。其实,从《宋史》对他的评价——无余财及近年对其夫妻墓的发掘看,滕氏整体上是清廉的。作为政敌的司马光虽在他的《涑水纪闻》里,说了滕子京不少“经济问题”,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在岳州“治为天下第一”;至于当年弹劾滕子京的那个燕度,受命“勘鞠”泾州过用公款案,调查后的结论也是“滕子京用钱分明,并无欺人入己”(《续资治通鉴》)。
那么,何以会产生诸多对滕氏的非议呢?这可能是与滕的个性有关。《宋史.滕宗谅传》其传中有这样的评价:子京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所莅州喜建学,而湖州为最盛,学者倾江、淮间。
纵观滕氏同时代一些人的记述及对滕的评价,整体上有几个的共同点:一是滕氏有才。与范同年进士,说明学识不会不错,且范的儿子在《过庭录》中载“子京身负大才”,也颇能说明问题。二是滕氏能力较强。无论是在知泾州还是主政其他地方,工作都颇有起色,岳阳楼能在其主政一年后重修,亦是个例子。但滕氏行事往往多以雷霆手段,一般人难于接受,故也颇多微词。三是能办实事。其所主政过的地方,兴学、修水利、抓吏治、抚百姓还是懂得轻重缓急的,而且百姓口碑也不错。四是个性太强。原本其具有这样的素质,加上有范仲淹、欧阳修这样的朋友帮忙,应该是在官场上有发展前途的。但滕氏“尚气”、“倜傥自任”、不善于隐,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还我行我素,故就难得有好人缘,非议也就较多,常被人“参”,却不愿意低头,我行我素,自然如此不懂官场规矩,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数次被贬、流浪江湖,但却死后“无余财”。
范仲淹与滕氏同年进士,对滕氏也较为了解,对其才一直是持肯定和欣赏的,屡次向朝庭举荐。在范氏推行“庆历新政”时,滕氏也是积极的推行者,尽管“庆历新政”短命,但两人之交情也就深厚起来。滕氏在泾州关于公钱案,也是在范氏的主张下基本上得以澄清,滕氏也就是被贬了事。
因此,说到这里,《岳阳楼记》这篇千古名文的产生也就可以有较明晰的脉络了。
范仲淹在官宦之中沉浮数十载,其艰辛与壮志难酬的体会要比一般人要深切得多。当他在邓州接到滕氏的《洞庭秋景图》和《求记》的书信时,其实他对滕氏在岳州的作为多少也有些了解,对老朋友能在打击之中没有消极而是仍有作为感到高兴。特别作为那个特定的年代和文人们对文化古迹的特殊情感,为朋友写一篇记自然也不好推却的。而且在这个时候,为朋友写上几笔,对朋友也当然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作为曾在洞庭湖畔生活过的范仲淹,对洞庭湖的风光景色是不需要实地去考察的,而是凭着心就能感受出来的。但如果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写上几句赞美的话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但范仲淹却没有简单地把朋友的要求应付了事,而是结合自身在数十年的官宦生涯及滕氏的荣辱沉浮,甚至人生的无奈作了一番深深的思考,于是用“文以载道”的方式,在记中阐述了“忧”与“乐”的深层思考与人生理想,也就成就了在各类应景文章中最具特色和影响的篇章。
通观《岳阳楼记》,其实对楼的建成与岳阳楼的景色作墨并不多,也可以说这种描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怕就是换成黄鹤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也未必就不能用。当然,作为记,也不可不实事求是地记下“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以及“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之类。但记中主要的笔墨却是从“霪雨菲菲”和“春和景明”两种景色的对比中引出对“忧”与“乐”、“庙堂”与“江湖”、“荣”与“辱”、“先天下”与“后天下”的思考与感概,借用“古仁人”抒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成了震撼人心的呐喊。千百年来,人们对《岳阳楼记》更多的记忆就是对“忧乐”的思考。而一篇应景文章,其实就成了一篇借景抒情的哲理美文,远远超出了一篇“记”的意义。
到了这里,谜底也就揭开了。据范纯仁在《过庭录》中载:滕子京负大才,为众忌疾,自庆阳帅谪巴陵,愤郁颇见辞色。文正与之同年,友善,爱其才,恐后贻(遗留)祸。然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文正)患无隙以规之。子京忽以书抵文正,求《岳阳楼记》。故《记》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意盖有在矣。
原来,作为一个诤友,益友,范仲淹借“记”暗含着对朋友的劝导,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和懂得忧患的士大夫,在任何挫折面前,都必须摆正心态,做到“宠辱皆忘”,把个人的一切不幸与无奈,全都化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我”的人生追求中去。“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是再明显不过了。当然后来仁宗把滕拔任富庶大郡徽州府(后又知苏州,故于任上),是不是与看了《岳》文有关,就不得而知了,当然,范氏要还滕氏一个本来的面目,也无可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