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青青麦田,点点都是挑草的人。坐着小板凳,弯着腰,在自家地里埋头挑草。阳光明媚,春日迟迟,原野辽阔而静寂,听得见麦地清凉的呼吸。
挑草是愉快的事,也是辛苦的劳役。整个二三月,女人们天天忙着挑草。挑完一茬,又长出一茬。直到麦苗吐穗,还得再去拔草,草总是比苗长得更快,更旺盛。今年拔干净了,明年又会长出来。
草,是除不完的。为了一口粮食,人不得不常年和草做对。
唐代诗人白居易写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事实,也是隐喻。隐喻什么呢?
我们来读几首咏春草的诗词,看看在诗歌的国度,现实与隐喻如何统一,不可见的现实如何被语言发现并唤醒。
撰文丨三书
01
离离原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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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得古原草送别》
(唐)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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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谈谈诗题。“赋得”指借前人的诗句或成语,在习作、聚会或科举考试时,命题作诗的一种方式。《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白居易少年时准备应试的习帖诗。按照当时科考的规则,凡是限定的诗题,题目前必须加上“赋得”二字,作法类似咏物诗。这首诗的真正题目是“古原草送别”。
白居易应举初至京城,以此诗谒见时任著作郎的顾况。顾况看罢姓名,端详了他一会儿,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遂即披卷,阅至一半,乃嗟赏称叹,能写出这样的诗句,生活也就容易了。顾况于是为其延誉,白居易自此声名大振。
命题作诗或作文,很难出佳作,这首虽是赋得体,但造语真率,意境天成,一经咏出,即为绝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开头两句,似脱口而出,妙手偶得。原上,可以是乐游原,也可以泛指原野。一岁一枯荣,两个“一”字,叠出自然节奏,形成咏叹的效果,及生生不已的情味。这是春草,如果颠倒词序,变成“一岁一荣枯”,那就是秋草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人引用这两句诗,多取其隐喻义。隐喻什么,因人而异,例如《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蘅塘退士旁批此诗曰:“诗以喻小人也。消除不尽,得时即生,干犯正路,文饰鄙陋,却最易感人。”后世多取此喻。乐天作诗,是否真有此意,不得而知。吾等解诗,亦可见仁见智,或以喻世道循环,治乱往复,或以喻天心贞元,生生不息,皆无不可。
野火与春风,意象振奋,读之倍觉精神。唐人也有类似诗句,比如刘长卿的“春入烧痕青”,孟浩然的“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诗意相类,气象皆不如乐天的广大宽馀。
上半咏古原草,下半咏送别,关合全篇。“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两句遣词工致,远芳递春草之香,晴翠状春草之色,动词“侵”、“接”,尤善体物传神。古道、荒城,又将春草绵绵铺展到远方,不仅空间上的远方,还有时间上的过去和未来。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最后点明送别之意,此乃咏物诗惯用的写法。古人咏草,多写别情,几乎都用《楚辞·招隐士》之意,“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不过后来的“王孙”,不必特指贵游子弟,可以泛指宦游的朋友。
以上是此诗的完整版。现今有些选本不知何故,仅截取前四句,诗题也简化为“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倒也是一首天然的绝句。
《湖天春色图》
02
阑干十二独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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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北宋)欧阳修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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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干十二独凭春,这些汉字放在一起,自有一种古典美。我们为什么要读古诗词?今人的生活方式与情感体验,与古人已太多迥异,这些诗词并不能帮助我们更好地探索世界或认识自己。对于我,读古诗词,不是为了认知,也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启示,而仅仅是为了美,汉语原本的美,古人灵魂栖居的美。不可能回到古代,也不必回到古代,但我们可以通过文本,去体验语言中的诗意栖居,而这,或许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某种清新的启迪。
“少年游”,始见于晏殊的词句“长似少年时”,因取以为词牌名。欧阳修此词,与白居易的诗,皆咏春草赋离情,气质美感却完全不同。词别是一家,诚然。
汉语是表意文字,我们读古诗词,即能很好地体会这一点。“阑干十二独凭春”,这个句子没有主语,凭阑干,词序却是阑干在先,而且说的是“凭春”。如果翻译成现代汉语,比如“春天时,她独自倚着曲折的阑干(远眺)”,诗意已丧失大半,而且“凭春”的春,在诗句中不只是个时间状语。可见一斑,诗的确是用词语写出来的,而不在于表达了什么意思。用什么词,词的位置,词与词的关系、距离以及顾盼,会带给我们不同的美感,甚至不同的诗。
“晴碧远连云”,措辞也同样美幻,晴空下的碧草,以“晴碧”二字写出,“远连云”,既实又虚,不是有人说过上帝是个画家吗?草色芊绵,宛如他在大地的调色板上,碧色一抹到天际。
我最爱接下来的两句,“千里万里,二月三月”,字句看似平淡,却真是寻味不尽。越朴拙的字句,越出之不易。写春草的句子,还有比这更好的吗?没有一个“草”字,全篇都没有,草却满春天、遍天涯。
“行色苦愁人”,春草弥漫之愁,今人大概不会有,但也会伤行色。古人送别多在春天,故有此心情。我们送别多在机场、车站,背景的春草,换作空间的喧嚣,行色同样愁人。
过拍连用两个典故。“谢家池上”指谢灵运,他曾苦吟出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江淹浦畔”出自南朝江淹的《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后世以南浦代送别之处。此二句,一吟魄,一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末二句可看作首二句的续写,亦可作为独立意象,与前面的诸多意象并咏春草。忆王孙,在疏雨滴黄昏之后,结句清劲,笔力横亘。
《江村草阁图》
03
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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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北宋)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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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杜牧的《金谷园》,我们都能背诵:“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首诗是杜牧途经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园遗址时,伤春感昔的凭吊之作。若问他凭吊的是什么,石崇,绿珠,世事无常,人世沧桑?或许兼有。大自然并不在意人世的悲欢离合,流水无情,草木自春,也幸好是这样。
和靖词的开始,用金谷园典故,词意比杜牧有所拓展,“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从西晋到北宋,无数朝代陨灭,近千年过去,金谷年年,春天照样来,春草按时生。“乱”字颇主观,是词人的视角,“谁为主?”是他的发问。春为谁来,草为谁生?显然不是为石崇,也许是为绿珠,为后来人。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不是写落花,写的是草。荒园烟雨,落花依草,草亦凄凉苦楚。与欧词一样,这首词也是通篇不着一个“草”字。宋代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有过精辟论述,他说:“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此论几成评判咏物词优劣的首要标准。
林逋生性恬淡,不慕荣利,早年漫游江淮,四十岁后隐居孤山,梅妻鹤子,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此词借金谷园咏春草,“乱生春色谁为主”,也是悟道之语。后来宋代词人张先在《过和靖隐居》诗中,悼林逋曰:“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烟雨词,就是指这首春草词。
下片写别情。今人或不觉得离愁和春草有何关系,在古人这却是很自然的事。春草方生,长亭相送,酒罢歌馀,天色将暮,王孙一去,南北东西路。“萋萋无数”,即离愁的具象化,离愁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芳草离情,从《楚辞》起,经过千余年的体验与书写,早就成为一种民族心理,看到春草便触动离愁。
近代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引述历代评价称,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而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五个字,已摄春草之魂。
春草是什么?对于我们,春草就是春草。对于古人,春草除了是春草,还是离愁,是思念,也是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