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八年的夏秋之际,孟浩然开始了生命中的一次重要旅行,目的地是他神往已久的越中山水。
此前一年,孟浩然经历了从满怀憧憬到落魄失意的巨大落差。那一年的春天,时年四十的孟浩然离开隐居多年的鹿门山,赴长安应进士。“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何当桂枝擢,归及柳条新。”(《长安早春》)此时的孟浩然,“太学赋诗,名动公卿,一座倾服,为之搁笔”,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时运不济,科举失利,献赋亦无果。“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到了年底,诗人已然意兴阑珊。
关于这首著名的牢骚诗作,历史上有很多的轶事佳话。《新唐书·文艺列传》载:“(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到了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中,此事则变成了当朝名相张说荐孟见玄宗。据后人考证,当皆为好事人伪托,俱不足信。但王维与孟浩然的情谊无疑是真挚的。王维不仅用诗《送孟六归襄阳》《哭孟浩然》,还用画来表达对孟的钦迟。同样《新唐书·文艺列传》载:“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据曾亲睹此画的玄宗驸马、张说次子张洎云:“观右丞笔迹,究极神妙。襄阳之状,欣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而生。”(《韵语阳秋》引张洎题识)一位风神散朗的孟夫子呼之欲出。
写下《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孟浩然即驱车东还,拂衣去京。“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回到襄阳老家后的他难遣孤愤,决定离乡游历。去往哪呢?“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
说走就走,便下襄阳向洛阳。唐时“自洛之越”多循汴水、邗沟、江南河,经汴州、宿州入淮水,东行至楚州转邗沟达扬州,于瓜洲古渡过长江,至京口入江南河。邗沟、江南河为京杭大运河其中一段,顺河经润州、苏州、太湖达杭州。
一踏上征程,孟浩然便在《自洛之越》中直抒胸臆:“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蒙受京师的风尘后,孟浩然一心向往江海、向往山林、向往心中的吴越明净之地。将入淮水时,孟浩然作《问舟子》:“向夕问舟子,前程复几多?湾头正好泊,淮里足风波。”从此,诗人将寄余生于江湖之上。旅途中的诗人无疑是孤愁的,“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而一到长江渡中,就感觉离目的地不远了,孟浩然的期盼之意愈加强烈:“潮落江平未有风,轻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济江问同舟人》)
中秋时节,孟浩然正好赶上了一年中最为壮观的钱塘江潮。“百里雷声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然生。”这首《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实地印证了枚乘《七发》中的“潮水昼夜再上,奔腾冲激,声撼地轴,郡人以八月十五日倾城观潮为乐。”
“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领略了雄奇的浙江潮后,孟浩然从江口溯流而上。下一站的目标已经非常明确,他在《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中说:“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楚辞·远游》:“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丹丘”就是他一直以来魂牵梦萦的神山天台,而“羽人”则语出天台山历代众多的得道升仙传说,其中汉时刘晨、阮肇遇仙记流传甚广。早在长安时,孟浩然就在《宿终南翠微寺》中写道:“瞑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赤城标”出《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而建标。”“临海峤”则是出自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题。前人诗赋中屡屡提及的越地名山,实在让孟浩然“久负独往愿”而期待早日登临。
先是溯江一路向西,不时便至富春江。《吴郡记》载“富春东三十里,有渔浦。”相传“梁元帝时见富春青泉南有美女踏石而歌曰:‘风凄凄兮露溶溶,水潺潺兮不息,山苍苍兮万重。’歌已,忽失所在,剖石得紫玉,长尺许,今亦不存。”孟浩然在《早发渔浦谭》:“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中援引了这个美丽的传说。
接下来《经七里滩》:“忽闻严陵濑,乃在此川路”、“钓矶平可坐,苔蹬滑难步”。舟行过严子陵垂钓处,孟浩然自然要登台凭吊一番。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这是夜宿桐庐江时写下的诗句。再过一个晚上,就是千古名篇《宿建德江》了。“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短短二十字,写尽了秋日旅人心绪。
作别建德,往南折入兰溪经婺州,再向东溯东阳江。途中作《舟中晓望》:“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天台山已经在望!
好好读读孟浩然的这几首天台诗作。其一《寻天台山作》:“吾友太乙子,餐霞卧赤城。欲寻华顶去,不惮恶溪名。歇马凭云宿,扬帆截海行。高高翠微里,遥见石梁横。”其二《宿天台桐柏观》:“海行信风帆,夕宿逗云岛。缅寻沧州趣,近爱赤城好。扪萝亦践苔,辍棹恣探讨。息阴憩桐柏,采秀弄芝草。鹤唳清露垂,鸡鸣信潮早。愿言解璎珞,从此去烦恼。高步陵四明,玄踪得二老。纷吾远游意,乐彼长生道。日夕望三山,云涛空浩浩。”其三《越中逢天台太一子》:“仙穴逢羽人,停舻向前拜。问余涉风水,何处远行迈?登陆寻天台,顺流下吴会。兹山夙所尚,安得闻灵怪。上逼青山高,俯临沧海大。鸡鸣见日出,每与仙人会。来去赤城中,逍遥白云外。莓苔异人间,瀑布当空界。福庭长不死,华顶旧称最。永愿从之游,何当济所届。”
从诗句中不难推测,孟浩然在登天台前,曾先赴近海泛舟。离天台山最便利的海路,当属宁海海游(今三门县城)。此地岛屿星罗棋布,后文天祥诗称“海山仙子国”,据传东晋敦煌高僧昙猷浮海即在此登陆。清《广润寺重兴记》载:“兴宁间,有昙猷禅师少苦行习禅观,尝乘枫槎游溟渤,从南海游入正屿,西望石城山顶,瑞云凝盖。抵岸,弃槎于山之麓,即今枫槎岭也。复觅瑞云之巅,辄卓锡其下,今海游之称,因师海游而得名焉。”孟浩然后来在回乡途中又记起这段海游经历:“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归至郢中作》)无独有偶,年龄小孟浩然一轮的挚友李白乘兴游台越时,也有诗云:“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太平县志》《黄岩县志》均称“海峤”为台温两州交界的温峤岭(温州与台州温岭皆以此得名),但考当时李孟行迹,从陆路由台入温的可能性不大。“海峤”当为“临海峤”的简称,出自前引谢灵运诗题。元末明初刘履《选诗补注》注释该诗:“临海,晋宋时郡名,即今台州也。山锐而高曰峤。史言,灵运由侍中自解东归,尝著木屐登山陟岭,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此诗盖初登南山时作。”《宋书·谢灵运列传》对此事记载更详:“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
《寻天台山作》诗句中所言及的“恶溪”,历来认为是丽水缙云的恶溪。这条自古被视为畏途的溪流名声实在太大,李白从永嘉至金华游经此处时,也曾惊叹:“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同前引诗)然缙云距离天台山甚远,孟浩然此行不应涉足。其实,天台山附近也有“恶溪”。宋陈耆卿《赤城志》载:“百步溪,在(临海)县西北六十里。前后二滩,石险湍激,俗号大小恶,舟者病之。”缙云的“恶溪”,后来改名为“好溪”,而临海的这条“恶溪”,也改成了“大善滩”。 孟浩然从临海水路至天台时,正要经过此处。孟诗中的“恶溪”,要么是写实,要么就是借用,不管旅途如何艰险,都阻挡不了诗人对求仙问道的笃诚向往。
孟浩然上天台山,要找的是老友太一子(又作太乙子),宿的是桐柏观(又名桐柏宫)。唐景云二年睿宗召天台道士司马承祯,问以阴阳数术;后承祯固请还山,遣之(见《旧唐书·隐逸列传》)。桐柏观即为司马承祯还山当年所建。孟浩然游天台时,司马承祯当在世,但已被玄宗和玉真公主留在王屋山“自选形胜,置坛室以居”。司马承祯自号“白云子”,世称“正一先生”,孟所访的太一子当是其师兄弟。从诗文分析,孟浩然上山应该是“寻隐者不遇”,直到游完天台山至越州半路才得遇本尊,了结夙愿。
孟浩然从天台山顺剡溪而下越州,已入寒冬。他在《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说:“石壁开金像,香山绕铁围。”据《嘉泰会稽志》载:“南明山,在(新昌)县南五里,一名石城,一名隐岳。初晋僧昙光栖迹于此,自号隐岩。支道林昔葬于此山下。梁天监中建安王始造弥勒石像佛,刘勰撰碑,其文存焉。”新昌县,五代置,唐属剡县,故孟诗作“剡县石城寺”。
来到山水秀美、人文荟萃的越州,孟浩然忙着遨游山水、凭吊览胜,真的是流连忘返。“台岭践蹬石,耶溪溯林湍。舍舟入香界,登阁憩旃檀。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题云门山》)在孟浩然的眼中,越中风光端的是钟灵毓秀、不同凡响。“还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将探夏禹穴,稍背越王城。”在越州,孟浩然还有无数的古迹可寻。他在《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中说:“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两见夏云起,再温春鸟啼。”不知不觉,入越已是第三个年头了。“结交指松柏,问法寻兰若。”此地让孟浩然再三勾留的,不仅仅是风物之美,更有众多志同道合的新识知交,日后最有名的当属时任山阴尉的诗人崔国辅。“余意在耕稼,因君问土宜。”孟浩然实在是太喜欢这里了,甚至还动了归隐其间之意。
然而,此时前路还有一位故人在等着他,孟浩然平生交情最深的同窗密友张子容正迁贬乐城尉。于是,孟浩然自越州入海作永嘉之行。永嘉当时属括州,上元二年置温州,治于此县。
“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为问乘槎人,沧州复何在?”(《岁暮海上作》)这首诗作于海行途中,用了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典故。“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宿永嘉江》)已是由海入江,永嘉就要到了,张子容已在等着他了。
据《唐才子传》载:“(孟张)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诗篇倡答颇多。”两人相别经年,却在他乡重逢,孟浩然写下《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上浦馆因此传名,《明一统志》有记唐孟浩然逢张子容赋诗处。诗中的“孤屿”,即今江心屿,屿上建有浩然楼,亦因此诗而名。
到了乐城(今乐清),已是除夕。在张宅度岁,两人饮宴席、叙旧谊、叹无常,孟浩然一口气写下了《除夜乐城张少府宅》《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张子容也以《除夜乐城逢孟浩然》作答。好友作伴,少不了游玩览胜,城西的半山亭,因王羲之、谢灵运、孟浩然曾游,改名三高亭流传至今。
好景不长,新年中的孟浩然病倒了:“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归来理舟楫,江海正无波。”(《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病中诗人思归心切,连近在咫尺的海上名山雁荡都来不及游,就束装北返。
正月未过,孟浩然便作《永嘉别张子容》:“旧国余归楚,新年子北征。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分别时刻,张子容作《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其一:“东越相逢地,西亭送别津。风潮看解缆,云海去愁人。”随着船缆的缓缓解下,孟浩然默然踏上了回乡路,在他往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重回过浙江。
有唐一代少有的布衣诗人孟浩然,生前留下了太多的神奇诗篇,而他的辞世也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记载:“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在他不算太长的生命旅程中,此次越中行足足占了四年光阴。览胜、修道、会友,给了孟浩然莫大的慰籍,而他在此期间写下的诗作,也为这条五彩斑斓的诗路添上了一抹瑰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