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论语(学而第一)作者:董子竹
王船山:“论语是圣人彻上彻下之语,须于此看得下学、上达同中之别,别中之同。
论语(学而第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舍此无学。孔子:“吾十五而有志于学”,这个“学”的终极是“知天命”。品悟一个“说”(悦)字,分明一个“乐”字,皆不可作寻常看。细细内省。
“人不知而不愠”的何止是个人名誉、地位、威信,真正的君子永远是内省、内省,还是内省。既然是内省,何求人“知”?
人无所谓视、听、言、动,一切生命的视、听、言、动都是天、佛、道、生命整体运动的表现。对于人,只是“知”视、听、言、动。这个“知”是否正确,也就是说你自己是否能达于天德?其实大部分的人类在自己的具体的每一件事中对此都有体验,心安、心喜、心顺那就是达于天德了。一旦“达于”,心中必“说(悦)”,不要小看这个“说”(悦),它正是人成长为人的全过程的必然心理感受。正是这个“悦”,使人自觉、自尊、自信;“我是人!”这就是“学而时习之”的“说”(悦)了,细细品味此“悦”,虽稍纵即逝,却不可作寻常看。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与”字表示应是一个问句,古汉语此句作疑问句。错解了这句疑问句,不仅会错解这段语录,也会错解了整个儒家思想体系。如果孝悌绝对是“仁”之“本”,《大学》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又如何解?《孟子》:“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又如何解?
双峰评有子此语:“有子论仁论礼,只说得下面一截”,是为定评。有子言“礼之用和为贵”,“为贵”绝不是“体”。“孝悌”也只是“和”的一种表现形式,当然不是“礼”本身。
宋儒程颐注曰:“或问孝悌为仁之本?此是由孝悌可至仁否?曰:非也。谓行自孝悌始,孝悌是仁之一事。(孝悌)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之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孝悌是用,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已,曷尝有孝悌来?”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鲜,很少,“距离”义。说漂亮话,说得天花乱坠的人中,能接天心、明天德的是很稀少的。用王夫之的话说,“未之有也”。与天心相合,最后可能绝对待、无语言,言语道断。你见到的“良知”,基本无法与人道,哪还有什么花言巧语?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学而》一章主要是为入门者说的,这一章全都是讲人间道德与生命本体之“德”的区别与联系,非常深刻。不明“体”、“用”关系的人,解不了“学而”一章。这里这一段语录最重要的是要求人们从一般做人入手,时时养成“内省”的习惯。
古人云:“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愈远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仿之无弊。”“曾子守约,故动必求诸己”。曾子这些语录和有子的话一样,不要看死了,当成教条来用,这段语录关键是要求事事内省养成习惯。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道,治也,古时八百家出一车乘,千乘,八十万户,乃诸侯之国。后十二字都是初合天心的基本例子。程颐说:此言至浅,然当时诸侯果然如此,亦足以治国。圣人言虽至近,上下皆通。核心是“敬事,敬民,敬天,敬时”实事求是,平易入手。
读《论语》应注意孔子教人的层次。孔子之时,中国的人本主义时代初创,孔子会讲一些最基本的人伦道德,核心是要求当时之人从鬼道升华入人道,但这不是孔子思想的主旨。孔子思想的主旨是“知天命”,达天命。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明点“弟子”,则更是入门要道,非登堂入室之言。
《学而》几乎全是入门篇,其根本要求的东西是对于中国当时的社会而言的。
天子——诸侯——臣——民,这个结构的产生有其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个社会结构,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现在是绝对没有了。世界变化太大了。我们理解这一篇时,一定要有历史唯物论的眼光,取其内含的生命本体的“至善”。孝、悌、信、爱都是入手处,不是归宿处。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绝不仅仅在于一般的“劝学”,鼓励教育。正是这个理念,在长期历史过程中的流行,使中国民间形成了“望子成龙”的民风。这是中华民族屡经挫折,仍然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也正是这“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使孔子“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落到了实地。更伟大的是,从此中国“士阶层”的成长有了社会根基。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比之别国并无多少先进性可言,但中国“士阶层”的独立成熟,则是世界文明的奇迹。中国的“士阶层”,欧洲的“平民”,美国的“经理人阶层”,是世界文化大进步的根本力量。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这一段是接续上文的,强调内省的重要性,学文,必是在内省之学有了一定的进步之后,再去“学习”。实是“致良知”的学习进入之后再学文,才不会迷路。其他一切对社会生活规范的学习,文化知识的学习,皆是为了“内省”己心。正如学围棋先必学“打谱”,“打谱”会为你今后下围棋打好基础,但光“打谱”是学不会,也下不好围棋的。
读这段语录,一定要注意:“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非常明显“未学”二字表明,“贤贤易色”……诸语不是先天道德律令,而是“致良知”的前期准备,千万不要混淆了这种学习的具体次第:从道德中进入,再从道德中走出。也即从“文明”中进入,再从“文明”中超越。这便是《大学》、《中庸》的基础。“致良知”是人类文明进入自己的高级层次的“大学”,所以人类必以此超越现有“文明”。“学文”、“学礼”只是打“致良知”的基础。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君子不重则不威”,朱熹有言:“严敬存乎中,光辉著乎外”,一个诚心诚意致良知达天德的人,必有外在的光辉。因为你或是已与天德相合,或是正努力以求与天德相合。“严敬”即是“庄重”,重,庄重。外在也就必著“光辉”——“威”。
忠于本心之仁,信于本心之义,心外无人,无物,无一切,当然无是非,无对错,无美丑,无善恶。任何外相的出现都只是在提示你如何自己“明明德”,“致良知”,所以“无友不如己者”。在这种致良知中犯错误,这是经常、平常、正常的事,不要过分紧张,当下改了就完了。记住:这里不是改外在的错误,而是改用心的错误。什么是错?什么是过?对于儒家弟子,就是永远观着己的心是否跟着妄念跑了。跑了,收回,这便是“勿惮改”。
什么叫“过”?这是非常要紧的。记住孔子的另外的教导,“勿意、勿必、勿固、勿我”。什么是“过”?真正的“过”只能是“意、必、固、我”。正是朱子所言,“明德”只是容易被自己的“禀气”、“私欲”所掩盖,这才是真正的“过”,而不是一般的道德错误。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一段致良知过去了成功了,但不能沾沾自喜。因为这不是你的功劳,事情的发展本来如此、本该如此。追远,要功夫成片,不断致良知,最后达到“天之历数在尔躬”。为什么这里有“民德归厚”四字,众生不要你教育,不要你改正,你合了天心、天德,人民自然会归于天之德。在人类社会,只要一个人如此,广大的百姓就会不断复其本性。“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不就是“民德归厚”的注解吗?厚,纯厚。
这是中国文化极深刻的地方,人们要细细思考。
我常说轴心时代以后,人类的生命运动全体进入了善境界,无一生命再有可能进入黑洞。就是指这个而言的。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一句的正确解释是朱熹“严敬存乎中,光辉著于外”。不是要你去求一个“温、良、恭、俭、让”,而是致良知以致明明德者,“知天命”者,“天之历数在尔躬”者,自然温、良、恭、俭、让。今天的人见此文,不假思索去修养什么温、良、恭、俭、让,实是舍本求末。他们忽略了最后一句,孔子的所求实在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在强调平常心,也是在强调生命整体性运动的作用,但更是:
读这段经文一定要细品“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这个大疑问句,一方面说夫子的温、良、恭、俭、让,一方面又说夫子不异乎常人。这正是朱熹所言“严敬存于中,光辉著于外”的具体描绘。可见没有一个外在的温、良、恭、俭、让可修。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这里的核心是一个“志”字。孔子所谓的“志”:“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这才是孔子所谓的真正的“志”,“吾十五而有志于学”,舍此不是“志”,没有“志”。这个“志”又是要从治国入手以至修、齐、治、平者。这才是“观其行”的本义。这样的人就是有了中国“士阶层”的“志”,父母对儿女也是这个要求,这才是真正孝敬父母。
明明德才是真孝的根本。但是也应看到这是孔子既适应中国民族文化的习俗,又为一个“孝”字灌输了新的内容。这里最要紧的是领悟“观其志”三字的含糊性,什么“志”?小心堕入“神圣道德论”,“先天道德律令”的邪说,就不是“志”。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是非常深刻的语言,比前面的深刻得多。《论语》看似语录片断的辑录,但内在体系严谨,教人如何用心,是层层递进的。这是儒士“上班”以后的行为准则。儒士“上班”就是去主持祭礼的。“礼”分两层:本体之理(礼)即明德本体运动的“条理”,到了生活中又成了礼仪之礼。“和为贵”三字概括了两种“礼”的要点。所以“先王之道,斯为美”,原来的礼仪能传下来的,当然会是不错的。但也要“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这句极重要,这是说你虽此时此刻此义中已经体认了“天心”、“天德”的“和”,但没有一定外在礼仪形式表现与行动起来也是不行的。
“天——命——礼——仁——知——中庸”,北大对儒学理论的概括很深刻。
天:生命的整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命:“天”的运动。
礼:天的运动必然和谐条理。
仁:对一切个体生命,这一切都是“仁”;更进一步还要体认“礼”的历史内含丰富性,以达到明明德。
知——个体生命的“观”。
“中庸”——个体生命合天命达天德之“择”。
这一段的核心是讲体上之“礼”与用上之“礼”的关系。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义、义,所以可复,天心从不违背自己的“仁”心。“近”接近,“义”虽是“仁”的表现,非本体简单显现,所以说是“近”。信,如信而来,如信而去,当然是“宜”,当然是“可复”。
礼(条理),和,近于“恭”。由于接近本体之德,所以远耻辱。天心的运动,是和社会伦理一致且接近的,“亦”,也是可为宗旨的。这便是“学而”第二段本义的引申:
这是“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的另外一种表达。一个强调疑问句的“与”,一个言“亦可宗”。注意这个“可”字,都不是对仁、义、礼下定义,但都是讲的仁、义、礼。互相的关系已经十分明确了。
这便是《论语》最深刻的地方,人间的道德与天之本体之德的关系,到底是什么?这里讲得十分清楚了。这一段和上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是完全一致的。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敏于事”是核心,在生命实践中事事致良知,才可能是“就有道而正焉”。有了这个,自然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而且慎于言。摸不上石头你无发言权!“学”字本义还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但任何“明明德”永远是在具体“事”中,所以君子永远最重视“事”中的“敏”。
记住:任何“悟”,任何“致良知”,永远不空说,只能是就事说事。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大学》:“如切如磋,道学也,如琢如磨,自修也。”
“道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自修”,“止于至善”。
“告诸往而知来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是对我们学习“致良知”的用心状态的具体描绘,“贫”是良知的显现,何不乐?“富”,也是良知的显现,当然是“礼”。如果这里没有搞懂,就无法明白下面子贡与夫子对话的真实内容。
注意这两段语言表面是不协调的,为什么子贡在此突然引《诗经》?夫子又为什么大赞子贡?这里隐藏着中国人伟大的思想方法。“贫而乐”,“富而好礼”不是格言,是孔子、子贡,在贫时、富时,频繁战“心中贼”的具体体验的表达,所以子贡立即引《诗经》句印证。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之,患不知人也。”
知己即是知人,知人即是知己,知己即是知天下。知人即是知天,不知天无可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