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是夏天的第一大节。它最早是百越民族的一种风俗,后来传遍大江南北,甚至传到了海外,传遍了整个儒家文化圈。传说端午节起源于屈子投江,所以又叫诗人节,历史上,很多诗人都写过端午诗篇。但是,我要跟大家分享的,不是那种直接描写节日场面的典型节日诗,而是李白的《江上吟》。从题目看,这首诗跟端午节并不直接相关,为什么要把它算作端午诗呢?有两个原因。第一,它写了江上划船,这是端午节的经典活动;第二,他写了屈原,这是端午节的精神象征。端午节现在最通行的说法是纪念屈原,但是在古代,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区,还有过祭祀伍子胥、祭祀窦娥等好多其他说法。为什么最后都逐渐统一成了祭祀屈原呢?因为屈原具有更伟大的精神力量,让很多人,包括诗仙李白,都从他身上获得了感召。
江上吟
李白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木兰:即辛夷,香木名,可造船。枻:同“楫”,舟旁划水的工具,即船桨。木兰枻、沙棠舟:形容船和桨的名贵。
玉箫金管:用金玉装饰的箫笛。此处指吹箫笛等乐器的歌妓。
置:盛放。千斛:形容船中置酒极多。古时十斗为一斛。
乘黄鹤:用黄鹤楼的神话传说。黄鹤楼在今湖北省武汉市黄鹤山上,旧传仙人子安曾驾黄鹤过此,因而得名。
屈平:屈原名平,战国末期楚国诗人,主要作品有《离骚》《天问》等。
台榭:台上建有房屋叫榭。泛指亭阁楼台。
五岳:指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此处泛指山岳。
凌:凌驾,高出。沧洲:江海。古时称隐士居处。
汉水:发源于今陕西省宁强县,东南流经湖北襄阳,至汉口汇入长江。汉水向西北倒流,比喻不可能的事情。
先说题目。《江上吟》,一看这吟字,就知道,这是一首歌行。所谓歌行,其实就是七言古诗。有的叫歌,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还有的叫行,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有的直接叫歌行,比如高适的《燕歌行》,还有的叫谣,比如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也有的叫吟,比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还有的诗,并没有这些标志性的字词,但也是歌行,比如李白的《将进酒》。唐代很多大诗人都作过歌行体,但是写得最多、最好的还是李白。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文体和他的气质最吻合。明朝文学家徐师曾在《诗体明辨》中说得好:“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所谓歌行,就是放情长歌,驰骋千里,李白才气大、热情高,写起歌行体,自然是得心应手。这首《江上吟》,就写得非常漂亮。漂亮在哪里呢?
先看前四句:“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这四句话,真是纵情声色。可能有人会说,这纵情声色可不是好词。那就看你怎么理解声色了。其实,所谓写诗的要领,无非是性情和声色两件事。性情是内蕴的感情,声色则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声是韵律感,音乐美,而色则是画面感,颜色美。声和色都有了,诗就特别漂亮,特别铿锵。这四句诗的优点,恰恰在于声色俱美。
先看色。“木兰之枻沙棠舟”,说白了,就是以木兰为桨,以沙棠为舟。但只有这么一点意思吗?当然不止如此。要知道,木兰就是辛夷花,那是一种名贵的香木,沙棠更不得了,根据《山海经》的记载,它的果实可以吃,而且吃了能避水,就不会溺死。当年汉成帝和赵飞燕一起泛舟太液池,划的就是沙棠舟。拿木兰枻配沙棠舟,这不是写实,而是极尽华贵之能事。
另外,当年屈原写《九歌·湘君》篇,不是也说“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吗?所以这句诗还是对屈原的致敬之作,符合屈原香草美人的传统。“木兰之枻沙棠舟”,第一句已经如此让人浮想联翩,接下来,第二句就更华丽了——“玉箫金管坐两头”。玉箫金管,就是用玉装饰的箫,用金装饰的管。玉箫金管怎么会坐两头呢?当然不是这两样乐器坐在船的两头,而是手持玉箫金管的歌妓坐在船的两头,想想看,有这样华贵的乐器,她们吹奏的音乐,该是何等动听啊。这么华丽的船,这么华丽的美女,这么华丽的乐器还不够。下面两句,“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什么意思呢?美酒千斛,何等阔绰,何等豪爽;载妓随波,何等自在,何等潇洒!把木兰枻、沙棠舟、玉箫、金管、美酒、名妓等这些意象放在一起,真漂亮,真富贵,简直如同神仙世界。
这就是李白的特点啊,他写什么都美,写什么都夸张,写什么都理想化,这就是色。那声呢?这四句诗有三句押韵,舟也罢,头也罢,留也罢,押平水韵的十一尤,音调都非常铿锵。前四句本来是江上游的一个即景画面,它声色俱美,让人觉得,诗酒之兴尽矣,声色之娱极矣!接着呢?
下四句:“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这四句,其实是对仗工整的两联。第一联:“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仙人有待乘黄鹤”,用的是仙人子安骑鹤飞临黄鹤楼的传说。而“海客无心随白鸥”,用的是《列子·黄帝篇》的典故,说一个海边的孩子每天跟海鸥玩,海鸥都亲近他,后来他有心抓海鸥,海鸥就不理他了。这个典故,后来引申为一个白鸥的意象,就是了无心机,与世无争。
这两句诗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李白是说,就算是仙人,要想上天,也只能等待黄鹤,不能随心所欲;而作为一个海客,作为一个已经没有了世俗心机的人,却能物我两忘,和白鸥一样自由自在。如此说来,就算神仙,都不如海客自在呢!这海客是谁?当然就是诗人自己。李白一向笑傲王侯,此刻挟妓纵酒,更觉得豪气干云,神仙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世上的王侯将相呢!这个意思一出来,再加上又是泛舟江上,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和自己一样身份的大诗人屈原,于是下一联也就顺理成章了:“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屈平就是屈原,屈原何许人也?他只是一个失意的臣子,一个孤高的诗人,而且还被谗遭贬,自沉汨罗,看起来很可怜吧?楚王何许人也?楚王可是楚国的最高统治者,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楚灵王的章华台、楚庄王的钓台,在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奢侈繁华。以世俗的眼光来说,屈原哪里比得上楚王!可是呢,“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屈原凭借着《离骚》《天问》这样伟大的诗篇,而与日月争光,永垂不朽,而楚王呢?他们建起那么多亭台楼阁都到哪里去了?如今只剩下一片荒丘,他们早就被人遗忘了!以海客对仙人,以屈原对楚王,这本来都是以卑对尊,以下对上,但是,对比之后,胜出的不是神仙王侯,而是诗人海客,这是何等自信,何等骄傲呀!这两联承上启下,上一联承接前四句,是对泛舟的肯定,说它自由,神仙难比;下一联则是对文章的肯定,说它永恒,足以傲视王侯。既然已经肯定了文章的力量,那下四句也就喷薄而出了:“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我兴酣落笔,能够摇撼五岳;我诗成笑傲,可以凌驾沧海。这是多大的口气呀!可李白说出来,就那么自然,大家就那么服气。杜甫不也说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吗!李白的笔力就是如此雄健,李白的气象就是如此高迈,他就是这么傲岸不羁,就是这么才气纵横。
那接着呢?“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这功名富贵,其实直接承接的是楚王台榭,它是把楚王台榭抽象化了,同时又把笑傲的内容具体化了。诗人笑傲的是什么?他笑傲的是世人汲汲营求的功名利禄。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长久吗?“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这是一种强烈的否定,为了表达这强烈的否定,他甚至拿一种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来对比。什么自然现象呢?滚滚长江东逝水。大家都知道,汉江发源于陕西,汇入长江,又奔向大海,大江东去,势不可当。它会往西北回流吗?当然不会。
那么,富贵功名会长久吗?当然也不会!这就好比汉乐府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山会无头吗?江会枯竭吗?冬天会打雷吗?夏天会下雪吗?天地会合上吗?当然不会,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和你断绝!这不就是用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来做假设,来表达一种不可抗拒的否定吗?这样的否定,相当具有感染力。既然富贵不常,何不任情泛舟呢?有人可能会以为,这首诗讲挟妓纵酒,是要人及时行乐,不大健康。这就是不懂李太白了。李太白在讴歌什么?讴歌文章,讴歌自由。他在唾弃什么?唾弃富贵,唾弃世俗。这样的高调是了不起的,而且,他的高调之中,还带着一点“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伤感,带着建功立业,不负光阴的渴望。这就是李白的真性情,也是大唐的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