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太子子击出行,在路上遇见老师田子方,下车行礼拜见。田子方却不还礼。子击怒气冲冲地对田子方说:”富贵的人能对人骄傲呢,还是贫贱的人能对人骄傲呢?”田子方说:”是贫贱的人能对人骄傲!富贵的人怎么敢对人骄傲呢!国君如果对人骄傲,那么就要失去国家,大夫如果对人骄傲,那么就将失去封地。失去他国家的人,没有听说有以国君的待遇对待他的;失去他的封地的人,也没有听说有用大夫的待遇对待他的。那些贫贱的士人,如果谏言没有被采纳,行为也和人家不投机,那就穿上鞋子离去好了,到哪儿去不能成为贫贱之士呢!”
《史记》和《资治通鉴》都记载了这件事,虽然记载事情经过都是大同小异,但是结尾太子击的态度两本史书则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表现,《史记》给出的结局是:子击不怿而去,也就是太子击非常不高兴地离开了;而《资治通鉴》给出的结局是:子击乃谢之,也就是子击向田子方道了歉。《资治通鉴》不愧是写给皇帝的教科书,书中人物的一颦一笑都要有教育意义,在司马光眼中,只有幡然悔悟的太子将来才有资格当君主。显然司马迁没有这种思想包袱,我本人也更加倾向于《史记》的记载,因为田子方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结论并不成立,如果从现实出发的话,光脚的还是怕穿鞋的。
《史记》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指光脚的人已经一无所有,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也就无所顾虑,什么事情都敢于去做,正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这种耍横斗狠只能是一时的,但凡识相的穿鞋人这时都是退让一步,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
可无论战争、竞争,最终比拼的都是整体实力,穿鞋的可能一时退让避其锋芒,但笑到最后的都是家底殷实的穿鞋人,光脚人真的没有能力和穿鞋人争,无论是放眼中国历史还是世界历史,有几个皇帝是被光脚人拉下马的?也许就朱元璋一人而已,可以说是概率极低。
光脚人的本钱就是自身,这实在是无奈之举,但凡有其他的资本也不至于以命相搏。梁山好汉,这是一群光脚的人,当竖起”替天行道”的大旗时,都无比的坚决,也很有神圣的意味,但最终结果如何呢?朝廷这群穿鞋人,只要随便扔给这些光脚的”几双鞋”,也就是打出”招安”这一张牌,就彻底分化和瓦解了梁山集团。
《资治通鉴》
没触及到穿鞋人核心利益时,光脚人可以不怕穿鞋的,但是一旦触及到穿鞋人核心利益,也就是想抢穿鞋人”这双鞋”的时候,那穿鞋人就不怕光脚的了,如果真要是硬碰硬的话,从资源的拥有和利用上,光脚的人都不是穿鞋人的对手。
虽然《庄子.外篇》中对田子方有过介绍,但庄子的寓言体文章往往是为了阐述道理而编造故事,所以真实性往往不可靠,我们也不清楚田子方具体干过什么事情,但从魏文侯选相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田子方确实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
当年翟璜向李克询问自己和魏成子谁能当宰相,李克说魏成子可以。翟璜不服气,询问自己哪一点比魏成子差,同时列举了自己向魏文侯举荐的人才,吴起、西门豹、乐羊这些人都是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甚至还包括李克在内,都是翟璜向魏文侯推荐的。但是李克没有给翟璜留一点情面,直言道:”你举荐的这这几个人只是君之臣,而魏成子举荐的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三个人都是君之师,所以你怎么能跟魏成子相比呢?”结果显而易见,于是翟璜翟赶紧向李克道歉:”我翟璜,真是个粗人,失礼了,愿终身为您的弟子!”
《淮南子》
给帝王当老师,也就是君之师,大概是古代儒家知识分子最高的理想追求了,毕竟这是孔圣人曾经的梦想,既然圣人都这样追求,可见意义和地位。能有如此地位,确实也有傲气的资本,所以在田子方路遇太子击的故事里,虽然《史记》和《资治通鉴》记载的结尾有些出入,但在整个过程都是太子击处于下风,田子方全程都是傲骨的君之师模样。
但是到了《淮南子·人间训》中,田子方人设却完全崩塌了。这个故事讲田子方看见一匹老马站在道旁,叹息着(神情)呈现出志在千里的样子。便询问赶车的人说:”这是什么马呀?” 赶车的人回答说:”这是旧尊老家所养的一匹马,由于老弱不再使用了,便牵出来想把它卖掉。” 田子方说:”年少的时候贪用它的力气,年老的时候就把它抛弃,仁义之人不能这么做。”说着便用五匹帛赎买了这匹马。在这个故事里,田子方已经没有了高傲的君之师形象,开始对一匹老马发起了怜悯之情,不知道田子方是不是在借这匹老马在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也不知道当时的田子方多大的年龄,是否也经历了类似这种”卸磨杀驴”的遭遇。总之,在这个故事中,田子方傲气的君之师形象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君之臣的形象,而且是期盼着得到君主恩惠而产生怨念的君之臣形象。
从路遇太子击的傲慢,到悲情赎老马的怨念,不知道田子方经历了什么。也许这就是时代的使然吧,因为自战国开始,整个社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随着秦朝统一六国,建立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帝王再也不需要傲骨的君之师,乱世需要人才,而盛世只需要奴才。在大一统的环境下,不要说做傲骨的君之师,就是做唯唯诺诺的君之臣也要开始小心翼翼,因为这时再也不是君之师的时代,而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