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古典小说的萌芽期可以上溯到先秦时的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那么其成熟期到来的标志就是唐传奇。下面试用较短的篇幅为青年朋友们介绍唐传奇的名篇之一:任氏传。
天宝年间,信安郡王李袆的外孙韦崟年轻多金、放荡不羁、喜好酒色。他有个堂妹婿叫郑六,因家贫而依附于妻子的家族。韦崟和他年纪相近、趣味相投,便起居冶游都带着他。
一天,韦崟骑着白马带着骑驴的郑六去喝酒,郑六因有事便说一会与韦崟在酒馆碰头。办事路上,郑六遇见三个步行的女子,其中有个穿白衣服的容色艳丽。郑六一见倾心,骑着驴在她们身边瞻前顾后,想挑逗却又不敢。而那白衣女子不时用眼瞟他,似有相悦之意。
于是郑六壮着胆子开玩笑说:“这样美丽漂亮,为什么要徒步走路呢?”那白衣女子笑着说:“有驴子又不借给我骑,不走路还能怎样?”郑六说:“低劣的坐骑不配给美人代步啊,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骑,我能步行相随就很满足了。”二人相视大笑,同行的两个女子也轮番调笑诱惑他,慢慢亲昵起来。
(李少文绘《任氏传》)
郑六把她们送到家时天色已昏,交换姓名,才知那女子姓任。任氏姿质妍丽、能歌善舞、美艳不可方物、似非人间所有,当晚郑六便留宿在了任家。
次日天还未亮,任氏约好与郑六下次见面的时间就把他送出来了。
当时坊门未开(唐代长安实行宵禁,入夜关闭坊门,次日五更三筹后才许出入),于是郑六就向街坊打听任家的情况,而街坊却说这里没有那样人家,倒是常听说有狐狸幻化人形勾引男人同宿,郑六感到很难为情。天亮后回头去找任家,果然只是一座荒草废园。
回家后,郑六没把这事告诉韦崟。虽然知道任氏不是人类,但是想到她的妖娆美丽,总是念念难忘。
十几天后,郑六在街上看见任氏,躲避不及的任氏说:“您已知道我的底细,实在没有脸再见您啊。”而郑六却浑不在意,只求与她再叙旧欢。任氏说:“我们狐类被人厌恶忌讳的原因是会伤人,但我却并不那样,如不赚弃,我愿终身侍奉您。某处的房宅可租来同居,家用器具可以向那天骑白马的贵亲借用。”
韦崟奇怪郑六借家用器具有何用,郑六说:“新得一美人,借家具外室备用。”韦崟笑说:“以你的才貌,得到的一定是个丑八怪!”说完,特意派一个聪明机灵的家僮跟去偷看。一会,家僮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回来报告,说那真是一个世所未见的美人。
韦崟家是世家大族,亲友中美女很多,说出四五个来,家僮都说比不上任氏。韦崟的妻妹是吴王的六女、是家族中公认的第一美女,然而家僮还是说比不上任氏。
韦崟惊疑不定,便打扮整齐前去探望。恰好郑六外出,韦崟直闯内室,看到任氏的美貌后不能自制,强搂着就要求欢。
任氏不从,韦崟凭着力大想要强迫她,正当危急时,任氏说:“我从了,请稍等。”等韦崟一松手,她就又反抗起来,如此几番反复、直到精疲力尽才放弃抵抗,但是神情惨然。
韦崟奇怪她本非良家,又何至于此。
任氏说:“郑六太可怜了!他贫贱不能自立,穿衣吃饭皆仰赖于您,唯一称心的只有我罢了。而您从小豪侠奢华,拥有无数美女,怎么忍心以您的有余而夺走他的不足呢?可怜他六尺之躯,却不能庇护一个女人。”
韦崟自小豪爽有义气,闻言立即整理衣裳,退出去道歉说:“不敢无礼。”一会儿,郑六回来,两人相视一笑而已。
此后,郑六和任氏的吃穿用度都由韦崟供给。韦崟每天和任氏厮混在一起,狎昵的程度无所不至,只是不涉及淫乱而已。
任氏知道韦崟的情意,就说:“我姿容丑陋不足以报答您的厚恩,而且也不能对不起郑六,所以不能与您欢爱。但我家素以倡优为业,有很多亲戚都做了大户人家的宠妾,如有您喜欢而没法得到的美女,我可以助您达成心愿,以此报答您的恩德。”
当时,集市上有个卖衣服的张十五娘肤如凝脂,韦崟一直喜欢她,于是问任氏是否认识,任氏说:“她是我表妹,得到她很容易。”
十几天后,果然让韦崟得偿所愿,但没过多久,韦崟就厌弃了她。
任氏又说:“做生意的人容易得到,不足显示我为您效劳的诚意,不妨说个难以访求的。”韦崟说:“寒食节,我在千福寺看见刁缅将军的乐队里有个善于吹笙的姿容娇俏、貌美绝伦。”任氏说:“这是将军得宠的婢女,她的母亲是我的表姐,可以想办法。”
一个月后,那个宠婢得病,针灸吃药都不见效。任氏暗中贿赂巫师,说要移居到亲戚任氏的住处才能避灾去病。于是,刁缅将军把宠婢和她的母亲一起送到任氏那里。刚到,宠婢的病就好了。没几天,任氏偷偷带来韦崟和她私通,一个月后有了身孕,她母亲害怕,立即带着女儿回到了将军的身边,从此断绝联系。
有一天,任氏对郑六说:“如有五六千钱的话,我可以替您谋取利益。”于是郑六找人借了六千钱,任氏说:“有在市场上卖马的,马的大腿上有小毛病,可以买下来。”郑六到集市上果然看见一匹大腿有小毛病的马,买回来后,他妻子的兄弟都笑他买了个废物。
没过多久,任氏说:“可以去街上把马卖掉,要价三万。”郑六牵马去卖,有出价二万的,郑六不肯卖。市上的人都奇怪何以一方要出高价,而另一方又坚决不卖?
郑六带马回来,要买的人直追到家门口,把价钱提高到了二万五,而郑六仍然不卖。他妻子的兄弟都聚在一起骂他,郑六不得已才卖了。暗中打听原委,才知道皇家的一匹大腿上有小毛病的马已死了三年,养马的小吏没有及时注销,买了这匹马去顶替,不仅有很大的差价,还白赚三年草料钱。
一年多后,郑六调选到金城县去当都尉,想带任氏一起去,而任氏不肯。郑六于是请求韦崟劝说,韦崟问任氏原因,任氏说:“巫师说我今年往西去不吉利,所以不愿去。”郑六没有多想,和韦崟大笑着说:“这样明智的人,还会被妖言所惑啊!”任氏不得已,便答应去了。韦崟主动借马给她,还到驿站为他们洒泪送行。
两天后到了马嵬坡,任氏骑马走得快,郑六骑驴跟在后面。当时,西门养马的官员正在训练猎狗,只见青黑色的猎狗突然从草丛中猛窜出来,任氏吓得跌下马来、显出原形往南跑走,而猎狗猛追上去。郑六骑驴追出去一里多路,发现任氏被猎狗咬死了。
郑六含泪埋葬任氏,回头看她的马在路边吃草,衣服全都散落在马背上,鞋袜也悬在马镫间像蝉脱的壳一般,首饰掉在地上,婢女也不见了。
十几天后,郑六回到长安,韦崟很高兴地问他任氏是否平安。郑六流着泪说:“已经死了。”韦崟听了痛哭失声,问起详情,才知道任氏原非人类。
后来,郑六做了总监使,家中很富有,马厩里有马十多匹,六十五岁才去世。韦崟官做到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后来死在任上。
大历年间,沈既济在钟陵(今南昌)与韦崟有过交往,屡次听他说起这些事,感叹郑六不是个有学识的人,不然一定可以为任氏写出美妙的文章。
建中年间,沈既济在贬官途中同故友相聚河上,酒后各说些奇异的故事。故友们听说了任氏的事都为她叹息惊奇,因此让沈既济为任氏作传,这才有了这一篇《任氏传》。
中国的古典小说大多以爱情为主题,而韦崟身为郑六与任氏之间的第三者,他与任氏之间柏拉图式的情爱关系在中外小说史上都极为罕见,也正因为此,《任氏传》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经典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