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去楚军。
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人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
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
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弛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河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译文】
汉王打算西归,张良和陈平劝他说:“汉已经占有一大半天下,诸侯也都归顺我们。现在楚士卒疲惫,粮草已尽,这是上天给予的灭亡楚国的时机,不如趁此机会把它拿下。现在放了它不打,这就是所说的‘养虎贻患’呵!”汉王采纳了他们的建议。汉五年(公元前 202 年),汉王追击项王到阳夏的南面,按兵暂停。和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相约,定下攻楚的时间。
到了固陵,韩信、彭越的军队不来会合。楚军攻打汉军,汉军大败。汉王又撤回营垒,深挖
濠沟固守,对张良说:“诸侯不赴约,怎么办呢?”张良回答说:“楚军快要失败了,而韩信、彭越却还没有封地,他们不来赴约是很自然的。君王您要是能同他们共分天下,立即就可以把他们召来。您若不想这样做,事情就难以预料了。君王若能把陈县以东到海边的地区全都给韩信,把睢阳以北到谷城的地区给彭越,让他们各自为其封地而战,那么楚军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妙!”
于是派使者通知韩信、彭越说:“合力攻楚,消灭了楚军,自陈县以东到海边的地域封给齐王,睢阳以北到谷城的地域封给彭相国。”使者一到,韩信、彭越就回报说:“请求现在就进兵。”韩信的军队从齐国出发,刘贾同时从寿春出兵,屠杀了城父的百姓,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背叛楚国,率舒县兵马屠杀六县的军民,发动九江的士兵,随同刘贾、彭越一起会师垓下,向项王军队驻地挺进。
项王的军队驻扎在垓下,兵少粮尽,汉军和诸侯兵马将楚军重重包围。夜晚,四面八方的汉军唱起了楚歌,项王大惊,说:“汉军已完全占领了楚国吗?为什么楚人这么多!”项玉夜里起来,在帐中饮酒。有个叫虞姬的美女,常得宠陪同他出征;有匹叫骓的骏马,常常为他骑乘。
这时项王于是慷慨悲歌,自己赋诗说:“力大足以举起一座山呵豪气胜过世人,时机于我不利呵骓马也无法奔驰。骓马不能奔驰呵怎么办,虞呵虞呵你可怎么办!”项王唱了几遍,美人应和。项王扑簌簌落下眼泪,左右的人皆泣不成声,不忍心抬起头来。
于是项王跃上马背,部下壮士八百多人骑马相从,趁着夜色突破重围,向南驰去。到天亮,汉军才察觉,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骑马跟从的只有百来人了。项王到阴陵,迷失道路,问一个农夫,农夫欺骗他说:“往左!”项王策马往左,陷到沼泽之中,因此被汉军追上。项王只得再带兵往东,到了东城,只剩二十八人相从,追击的汉军则有数千人。项王自料难以脱险,对部下说:“我起兵到现在已经八年了,身经七十余战,攻无不破,战无不胜,从未打过败仗,故能称霸天下。然而现在终于被围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亡我,决非我作战失利。今天要决一死战,愿为你们痛痛快快打一仗,一定要胜三次,替各位突破重围,斩杀敌将,砍倒大旗,让你们知道这是上天要亡我,决非我作战失利。”于是把骑兵分为四队,分向四面。
汉军包围他好几层,项王对其骑兵说:“我为你们斩杀一将。”他命令四方的骑兵突围,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于是项王大吼一声冲出去,汉军即刻溃不成军,果然斩杀一员汉将。这时赤泉侯杨喜为骑将追赶项王,项王瞪眼对他一声大吼,赤泉侯人马俱惊,连连倒退几里远。项王和他的骑兵在三处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王在哪一处,就分兵三路,重新又包围起来。项王又驰入汉军,斩杀汉军一个都尉。杀死数十百人。再次集合他的人马,只损失了两个骑兵。他问随从骑兵说:“我干得怎么样?”骑兵们都佩服地回答:“正像大王所说的那样。”
这时项王打算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把船靠在岸边等待,对项王说:“江东虽小,地方圆千里,几十万民众,也足以凭借称王了。请大王急速渡江,现今只有我有船,汉军一旦赶到,就没有船只了。”项王笑着说:“既然老天要让我灭亡,我还渡江干什么!况且我项籍带着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西进,今天无一人生还,纵然江东父兄怜悯我,奉我为王,我有什么脸见他们!即使他们不说,难道我项籍不觉得内心有愧吗?”接着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忠厚长者,我骑这匹马五年了,所向无敌,常日行千里,不忍。心想杀掉它,把它送给您吧。于是命令骑兵下马步行,拿着刀剑交战。
仅项籍就杀死汉军几百人,自己身上也有十多处伤,掉头看见汉军骑兵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马童扭过头去,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要我的头,给封邑一万户,我成全你们吧!”于是自刎而死。王翳割下项羽后,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每人抢到一段肢体。五人将的头,别的骑兵为争夺项王的头纵马相互践踏,相互残杀,死了几十人。五人所得拼凑起来,正是项羽尸体。因而汉王把准备封赏的地分为五份: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昉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文言助读】
力大足以拔起一座山呵豪气胜过世人,
时机于我不利呵骓马也无法奔驰,
骓马不能奔驰呵怎么办,
虞呵虞呵你可怎么办!
这凄婉、哀怨、悲凉的歌声,融入四面入方呜呜的楚歌声,穿透浓重的夜色,在垓下兵絶绝粮尽的楚军营垒飘荡……
毫无疑义,司马迁的垓下悲歌的描写,把项羽演出的人生悲剧推向了高潮,浓郁的悲剧气氛扑面而来,感染着每一位读者。正如吴见思在《史记论文》中所说:“‘可奈何’、‘奈若何’,若无意义,乃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
如果说垓下悲歌渲染了浓烈的悲剧气氛,将项羽定格于特定的环境之中,那么乌江浦渡口一段,司马迁最终鬼斧神功地完成了项羽这一悲剧形象。
司马迁揭示了项羽性格中对个人权力竭力追逐的一面:书剑达不到他“万人敌”的目的,他便失去了学书剑的动力,转而学兵法;秦始皇浩浩荡荡地巡游,一代天子的威仪,使他羡慕不已,不由自主地吐出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声;刘邦“欲王关中”触动了他诸侯领袖的威严,他便企图运用铁血手腕以求翦除刘邦。和陈胜、吴广反抗秦始皇的暴政不同,他起兵抗秦一开始就染上了浓重的对个人权力竭力追求的色彩。钜鹿之战的辉煌胜利,使他不可一世地登上了权力的宝座。
项羽性格中,和对个人权力的竭力追逐的一面相对立的是,其性格深层所蕴含的对人性伦理的深刻关切。鸿门宴的过程,已经展示了其个人权力欲望和对人性伦理的深刻关切的矛盾斗争过程。最终他作出了在权谋上失败、在人性伦理上正确的决策。
兵败乌江,其性格深处所蕴含的对人性伦理的深刻关切递进到一个更高的层面。“楚汉相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钜鹿之战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权力的追求是以百姓的生命和痛苦为代价的,于是向刘邦建议。“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正因为如此,当乌江亭长要他趁汉军未到之际,东渡乌江,再以江东为依托成就自己的霸业时,他断然拒绝了。以江东为依托成就霸业,只能使江东又成为尸横遍野的千里战场。他不愿延续这一罪恶,毅然选择了死亡以彻底结束这场灾难,而不是卷土重来。
至此,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已不再是对个人权力顶礼膜拜的权力意志的化身,而是一个忏悔者,一个为人性伦理的自觉所再造的新人。正因为如此,在《史记》众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中,项羽
这一人物形象闪射出纯正的严肃而崇高的悲剧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