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之旅中的一股寒流,由此也开启了他的贬谪之旅,第一站就是远离都城的黄州。苏轼在形格势禁的黄州一呆就是四年多。
在他到黄州度过的第三个寒食节里,苏轼写下了二首《寒食雨》,其中一首里有这样的叙述:“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在诗中,苏轼借寒食前后阴雨连绵、萧瑟如秋的清冷景象,写出心中彷徨、悲凉的心境。
苏轼在黄州
原来自苏轼来到黄州后,尽管一家人节衣缩食,但他们的积蓄也因生活开支很快就捉襟见肘了,他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顿。幸好苏轼的黄州好友马正卿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从郡里为苏轼申请下来一块荒地,这块地在黄州州治黄冈城东。
于是苏轼便在这块租来的地上带领一家人开垦荒地,在地里种上了庄稼,苏轼亲自劳作其间。这样一来,他们一家人的口粮暂时得到了保障。因为这块地位于城东,而且是一块坡地,所以苏轼便给这块未命名的土地取名“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
苏轼一有闲暇就到田间地头躬耕劳作,这块地的不远处就是奔流东去的长江。当庄稼喜获丰收,苏轼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为此还饮酒相庆。正所谓“诗酒趁年华”,苏轼在这样的情境下当即赋诗一首: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然后,苏轼趁着农闲时节,在东坡这块土地上,选择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修筑了一座五间房舍的农舍,这是一座土木混合的简朴的居所,因在春雪纷飞中落成,所以苏轼在正厅的四壁上画满雪景,并给居所取名“雪堂”。
雪堂是苏轼在黄州时唯一体面的固定资产,他在这里经常接待慕名前来拜访他的黄州人士,或者是接待远道而来探望他的亲朋好友,苏轼自己夜间主要还是和家人一起住在江边的临皋亭。
每当夜阑人静之时,苏轼总是索性来到江边,欣赏水天相接、风露浩然的江景,这让词人心有所感:荣辱得失如今皆已淡然,唯有衣食身家之累没法解脱,所以还得在这纷纷扰扰的世上奔波忙碌,所以他会随口吟出“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样蕴含着无尽感慨与人生思索的句子。
苏轼虽然有着浪漫的情怀,也不乏诗人的率真恪纯,但这一切不会引起对于现实的完全舍弃或背离,他始终执着于现实,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家庭所肩负的责任。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苏轼一家数口的生活则需要有长远的、稳妥的安排。东坡这块地毕竟是租来的,不属于私产。所以,苏轼打算在黄州再购置一些田地,以作长久的生计。
于是,在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的三月七日这天,苏轼在几位黄州朋友的陪同下,来到黄州城附近的沙湖,购买、置办田地。苏轼手里握着竹杖,脚上穿着芒鞋,一边赶路一边与朋友欣赏着沿途的景致。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不成想天公不作美,眨眼之间风云突变,下起了阵雨。
同行的朋友都觉得十分狼狈,但苏轼的心情丝毫没有被突来的风雨影响,他想:大雨既然已经来了,一路途也没有避雨的去处,还不如坦然面对这突来的风雨。
不一会儿,云开雨霁,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就像沿途的一个小插曲,看到自己在风雨中竹杖芒鞋、一蓑烟雨的情形。苏轼不禁回味良久,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于是他将途中遇雨的情形与途中感悟填成歌词《定风波》,并大声吟唱起来。
词中的名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苏轼面对风雨时的坦荡旷达的人生态度:人生不就是这样充满起起伏伏,在兜兜转转中追寻一片安放心灵的沃土吗?在寒冷中有温暖,在逆境中有希望,在忧患中有喜悦。
与朋友同游兰溪,写下传世经典
心灵进入了宁静的境界,再看生活中的风雨或阳光,还会有什么区别呢?当你对人生的这种辩证法有了了悟之后,就不会永远沉陷在悲苦和挫折之中,就会在微冷的醒觉中升起一股暖意、一线希望。这首《定风波》或许能看出苏轼在黄州期间的人生际遇与精神世界。
如果说这首《定风波》体现了苏轼在黄州时的精神世界,那么,他接下来写的一首《浣溪沙》可以说将苏轼在黄州的种种情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浣溪沙》一词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比起苏轼黄州经历黄州风雨的故事也不遑多让,而且这个故事也是由沙湖遇雨引起的。原来,由于苏轼在黄州东坡从事忙碌的农事活动,这本身就是一项辛苦的体力劳动,加之在沙湖购买田地的途中着了风雨,不久他的左臂隐隐疼痛起来。
因为苏轼要从事田地间劳作,左臂的疼痛让他一时无法正常劳作。朋友告诉苏轼,毗邻黄州的蕲水(今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有一位叫庞安常的医生,他医术高明,有妙手回春的本领。于是苏轼来到庞安常处寻求医治。
庞安常医术精湛,针灸尤为一绝,他轻财重义,博古通今,是远近皆知的名医。庞安常医德高尚仁心爱民,为病人看病,腾出自己房屋当作诊疗室,常常数十上百人不断,病人病愈之后方才离去。庞安常为人治病,望闻问切,药到病除,自己却因为小时候患病而失聪,无法治愈,从此失去了听觉。
庞安常虽然失去听觉,但聪颖过人,苏轼来到庞安常的诊所,他们用纸笔交流,苏轼在一首诗中曾这样说庞安常“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庞安常对症用药,用针灸疗法为苏轼治疗疼痛,经过几天的针灸治疗和药物服用,苏轼的疼痛得到缓解,和先前一样能从事体力劳动了。
这样一位仁医,显然与苏轼志趣相投,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莫逆之交。或许是因为相同的人生际遇吧,为什么这么说呢?
试想一下,苏轼才华横溢,却仕途坎坷,来到黄州又面临贫病交加的人生境遇;庞安常医术精湛,却后天失聪。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地点,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以医生和患者的身份相遇,对彼此多了一份同情,也多了一份好感。
苏轼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两人相视大笑。从这段文字中也可以看出,苏轼对庞安常这样一位失聪的名医,是报以深切的同情和赞赏的。
苏轼的胳膊痊愈之后,他便邀约庞安常同游位于蕲水的清泉寺。距蕲水城约两公里的清泉寺,有一眼泉水,从石壁间涓涓流淌,因泉水清香甘冽,因名清泉寺。清泉寺的下面有一条兰溪,兰溪之水源自箬竹山,溪水西流,溪旁生长着大片的兰花,故名兰溪。
兰溪幽静,景色优美,苏轼触景生情,信口而歌,写下一首《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原词如下: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首词开篇从清泉寺幽静雅致的风光起笔。山下兰溪里的溪水潺潺,岸边的兰草刚刚萌生娇嫩的幼芽,尚且短小,但生机勃勃,长势很快,已由岸边蔓延至溪水中。松林间的沙路,洁净无泥,傍晚细雨潇潇,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杜鹃啼声凄婉,本是极易引发羁旅之愁的,但作者此际漫步溪边,触目皆是盎然的春意,浑然忘却尘世的喧嚣和世事的纷扰,加之疾病始愈,有医者相伴游赏,可想而知,词人的心情是愉悦的。
所以杜鹃的啼叫亦未能搅乱词人游赏的雅兴和情致,眼前的景物唤起的是对大自然的喜爱及对人生的回味,并由此引出了下片中词人的对人生的哲思。
下片借景抒怀。江水东流,百川入海,似乎是人们潜意识中的认知,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东汉古诗这样劝谕年轻一辈:“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时光流逝,一去不复返;江水东流,奔流不复还。但苏轼在这里看到了向西流淌的兰溪水,这不禁让词人欣喜若狂。站在清泉寺前,面对西去的流水,苏轼突发奇想:“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谁道”两句,以反诘唤起:以借喻回答。“人生长恨水长东”,光阴犹如昼夜奔流的江水,匆匆向东流逝,一去不可复返。青春对于人生来说只有一次,正如古人所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这曾使古今无数人为之悲叹。
而苏轼此际面对着眼前向西流去的溪水,却产生奇妙的遐想:既然溪水可以西流,人为什么不可以重新拥有青春年华呢?
苏轼在这里的反诘一问:谁说人生就不能再回到少年时期?意思并不是说人生可以回到青春年少。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说:人生应该保持一种年轻的、积极的、乐观的心态,因为人并不能改变自然规律;所能改变的,仅仅是对周围事物的态度和看法。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人未尝不可以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精神,往往能焕发生命的光彩,因此苏轼发出振奋人心的议论: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这两句流露出一种不悲白发,虽然失意仍力求建功立业的积极向上的乐观精神,让词义散发着永恒的青春活力与生命力。从大自然的气象中,苏轼领悟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真谛,激发出自强不息的乐观精神,从而剥离了时间匆匆流逝给人带来的无力感。
苏轼作这首词的时候早已不是那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了,他已是一位年近半百、接近天命之年的人了。这一年龄,就像杜甫诗中的“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样,在苏轼生活的时代也已算是步入老年了。
如果是一个悲观论者,他会想:“我人生的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最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自然,对未来他也会放弃努力;如果是一个乐观的人,他会想:“我的人生才过去一半,还有好几十年的岁月没有开始呢,只要我努力,就会有成功的机会。”自然,对未来他会是满怀希望、憧憬与奋斗。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对此时的苏轼来说,悲观、乐观,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从乐观的角度看“谁道人生无再少”问得完全合理,积极进取、拼搏向上,即使岁华摇落、两鬓苍苍,仍能散发青春活力,返老还童。人就应该学苏轼此时的这种乐观精神,用乐观的态度对待人生。乐观、悲观只是一念之差,换一种想法,我们就能换一种心情,眼前也能豁然开朗,打开一片新天地。
词作最后一句“休将白发唱黄鸡”,大意是说:不要在老年感叹时光的飞逝啊!“白发”、“黄鸡”,比喻世事匆促,光景催年。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在《醉歌》中写道:“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白居易的诗句,一味悲叹容颜易老,时光飞逝。
苏轼一反前人之意,他认为白居易的诗句未免太过于消沉,于是他反其意而用之,苏轼认为,人即使到了暮年,也不应有那种“黄鸡催晓”、朱颜已失的衰颓心态。谁说人生不可能再年轻?门前的流水尚可以一辈子朝西,人又怎么可以唱那些黄鸡催晓的悲伤歌曲?
苏轼借由蕲水兰溪的春色与眼前“溪水西流”的景象,引发出一段振奋人心的一段议论。这种议论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即景取喻,以富有情韵的语言,摅写有关人生的哲理。
苏轼希望人们不要徒发自伤衰老之叹。应该说,这是他与命运抗争的不遗余力的告白,这是对生活、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这是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在贬谪生活中,苏轼能一反感伤迟暮的低沉之调,唱出如此催人自强的歌曲,这体现出词人热爱生活、旷达乐观的性格,这也是词人的人生哲学:只要心不老,青春就永远不会老去;老去的,只是岁月本身。
在黄州时,苏轼写了不少旷远清超的诗词,有些名句时至今日,依然被人们传颂,如“一蓑烟雨任平生”,“诗酒趁年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等。
这首《浣溪沙》是苏轼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写下的,此时的苏轼已经46岁,却处于人生低潮期,人到中年的苏轼生存环境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但他的心灵世界却已大大不同于往日。
正所谓低配生活,高配灵魂,一个剥离了自怨自艾与踌躇满志的全新的苏轼在苦难中蜕变成长起来,幽怨、愤恨都已成为过去,迎接他的将是旷达、乐观与自我突破,他的文学创作也迎来巅峰。
杨绛先生说:“一个人最好的状态就是低配你的生活,高配你的灵魂。年龄只是符号,把生活调到你喜欢的频道,每一段都藏着不可复制的东西。”
是啊,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你跑得慢了,而是跑得快了,把自己始终当成只匆匆赶路的旅人,忘记了人生除了工作,还有许多比工作还有意义的事。一定要抽出时间去欣赏人生路上那些美丽的风景,让它们成为你生命中美好的记忆,也让自己的人生丰富多彩,充满活力。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后,苏轼变得更加光明、温暖、亲切、宽容,更加平和恬适、自然真率,充满了闪耀着智慧光彩的成熟的幽默感,也充满了宁静隽永、淡泊清空的审美情趣。
苏轼的情绪或许是随时多变的,但是旷达和超然却已成为他性格的主流,他的思想和艺术由此而升华到一个极其美妙的境界。
就像这篇文章开头引用到的苏轼的那首《寒食雨》一样,那是苏轼对现实生活的摹写,也是他悲哀心境的反映,同时,也反映着词人内心的真实欲望:他希望能回到过去的生活状态,实现自己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抱负。而现实的悲凉惨状,令词人内心悲苦不已。极为痛苦。
但当他逐渐适应了黄州的生活后,就像这首《浣溪沙》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词人对青春活力的呼唤,对老而无为的观点的否弃。
词人选取几种富有特征的景物,描绘出一幅明丽、清新的风景画,令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表现出词人爱悦自然、热爱生活的人生情怀与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苏轼的难能可贵,在于他并没有止步于对现实的痛苦感受之上,而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不断地让理性精神指引自己,从而获得灵魂上的安宁。这一点对于身处逆境中的苏轼来说,便显得尤为可贵。
小话诗词
纵观苏轼的这首《浣溪沙》,文字清新雅致,词义流畅自然,音韵谐美动人,能给读者带来极度舒适的视听体验,词中流露出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读来振奋人心、激励人心。
品味这首词如同聆听一首意气风发、激荡人心的生命交响乐,如同赏阅一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自白书。
尤其是苏轼的“休将白发唱黄鸡”一句蕴含的乐观情怀,是普照心灵的温暖的阳光,它使人对人生抱着热望和期冀。千百年来,不知令多少失意的人从中汲取养分,从中重拾自信,从中领悟到人生哲理,并继续在逆境中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