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带露的石榴花上开放。
正午的日影是迟迟的脚步
在垂杨和菩提树间游戏。
当南风从睡莲的湖水把夜吹来,
原野上更流溢着郁热的香气,
因为常春藤遍地牵延着,
而菟丝子从草根缠上树尖。
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霜隼在无云的秋空掠过。
猎骑驰骋在荒郊。
夕阳从古代的城阙落下。
风与月色抚摩着摇落的树。
或者凝着忍耐的驼铃声,
留滞在长长的乏水草的道路上,
一粒大的白色的陨星
如一滴冷泪流向辽远的夜。
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而且有轻趣的残忍的脚步。
爱情是很老很老了,
但不厌倦,
而且会作婴孩脸涡里的微笑。
它是传说里的王子的金冠。
它是田野间的少女的蓝布衫。
你呵,你有了爱情
而你又为它的寒冷哭泣!
烧起落叶与断枝的火来,
让我们坐在火光里,爆炸声里,
让树林惊醒了而且微颤地
来窃听我们静静地谈说爱情。
九月二十三日
何其芳(1912-1977),诗人、评论家。四川万县人。幼年喜爱文学,十五岁开始习诗,十七岁开始发表作品。小小年纪却”象第一次坠入恋爱的人那样沉醉于写诗”。早期的诗作,表现了对黑暗社会的不满情绪。艺术手法比较讲究,接受了十九世纪欧洲浪漫派和象征派诗歌的影响。这时期的作品,构成了作者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后来都收选在第一本诗集《预言》中。但这时期的诗作,反映的生活面比较狭小,直到大学毕业(1935年)后,当了几年中学教师,更多地接触了社会以后,创作思想才有所变化。一九三八年,他到了成都,与卞之琳等人自办《工作》半月刊,他就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著名诗篇《成都,让我们把你摇醒》,影响较大。同年到了延安,参加了革命,创作思想更加成熟,诗风也随之有所变化,都集中地反映在另一本诗集《夜歌和白天的歌》中。
一九三九年起,他一直从事文艺战线领导工作。先是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之后曾两次被派到四川工作,任省委委员、宣传部副部长,以及《新华日报》社副社长等职。解放后,曾任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所长,及《文学评论》主编等职。文化大革命中虽受到迫害和摧残,仍从事文学的译著,也写了一些诗作。诗作都收入最后一本诗集《何其芳诗稿》。他的诗集还有《夜歌》;散文集《画梦录》、《还乡杂记》;杂文集《星火集》、《星火集续编》;文艺评论集《关于现实主义》、《西苑集》、《关于写诗和读诗》、《诗歌欣赏》、《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论<红楼梦>》、《文学艺术的春天》等。
《爱情》是作者二十岁时的作品。此时的中国,正值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运动,在克服挫折之后正蓬勃展开。作者此时的作品,虽然离开现实斗争较远,但在艺术上却是最具有特色的。在第一本诗集《预言》卷一、卷二中所收的基本上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这首诗共分三个自然段:第一段描绘南方的爱情;第二段描绘北方的爱情;第三段,叙说了作者对爱情的思考,并表示燃烧起爱情之火的愿望。从整首诗看来,虽然不容易找到一个明显的统一的思想脉络,但也约略可以摸到作者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冷热起伏的情绪。在第一段里,作者所写的”南方的爱情”是一个柔美、陶醉在美的薰风里的形象,那里日影的脚步,迟迟地”在垂杨和菩提树间游戏”;和煦的南风,从”睡莲的湖水”那边,把夜”徐徐吹来”,”流溢着郁热的香气”。温柔的夜色、甜蜜的气氛,却是令人沉睡,难怪作者说,这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但作者刻画到这里并不满足,还要加上一句,说她”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大大地增加了艺术效果。
第二段描绘的是”北方的爱情”,这是一个比较粗犷的形象,那里”霜隼在无云的秋空掠过”,”夕阳从古代的城阙落下”,”风与月色抚摩着摇落的树”,也”凝着忍耐的驼铃声”,这里已经给人一个相当饱和的粗犷而凄冷的气氛。但作者又突然加了”一粒大的白色的陨星/如一滴冷泪流向辽远的夜”一句,这就更加使人惊奇,惊奇上多少感受到一种撩人的悲怆和凄楚。这就是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而且有轻趣的残忍的脚步”。
第三段,似乎是点题的段落,爱情虽然很老,但不管是”沉睡的”,还是”警醒着的”,都不会厌倦,她时而作婴儿的幼稚的”微笑”,时而象”王子的金冠”,无时不在激励着你。尽管她有时热烈,有时寒冷,但对她却不应产生埋怨和悔恨,要把这爱情如林中之火一样燃烧起来,让这树林微颤地聆听我们的”谈情说爱”吧。整首诗主要还是表现了爱情的梦幻似的美好,虽然,当中也有的地方流露出凄冷和怨尤,唯其有这凄冷和怨尤更衬托出爱的可贵。关于诗中的”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和”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而且有轻的残忍的脚步”两句,作者称是梦中所得的”近乎怪话的句子”,虽然是由于”受了形式主义影响的结果”,也表现了”一个年轻人对幻想中的美满的爱情的歌颂,和对于现实中的并不美满的爱情的怨言”。又说”爱情当然并无南北之分,只不过因为作者当时生活在北方,他就有了那样奇特的想象罢了”。虽然,作者认为自己那个时期的诗作,是”脱离时代”的产物,但如果仔细琢磨的话,这首诗中,还是有它的时代气息所在的,只不过它所表现的不是激烈斗争中的生活,而是当时社会上部分青年的苦闷和追求罢了。
在艺术上,作者明星地使用了一些现代诗的技法,”晨光”在石榴上”开放”,”日影”迈着迟迟的”脚步”,”风与月色”抚摸着”摇落的树”,”爱情”有”醒来的扑翅声”和”残忍的脚步”等,这样的在两个似乎不相干的名词间插入一个把它们连贯起来的动词,使之成为一个新颖而完整的诗句,这使人想起现代派诗中的”通感”。在同一时期的作品中,这种用法是屡见不鲜的。这样的诗句,对作者创作新鲜的意境和浓烈的氛围是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的,而这一点,正是作者在这一创作高峰期的作品最突出的艺术特色。从这一特色,我们不难理解卞之琳先生所说的话:作者”首先直接、间接(通过《新月》诗派)受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及其后继人的影响,然后才直接、间接(通过《现代》诗风)受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开始的法国象征派和后期象征派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