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写了十几首《菩萨蛮》,但我们可以只看一首;韦庄的《菩萨蛮》写了五首,却一定要一口气读才能真正懂得韦庄。因为温词没有整体的生命,每首都是独立的。而韦庄词有整体的生命,他的五首《菩萨蛮》是一个故事,也是一段人生,是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和人生。
韦庄· 《菩萨蛮·五首》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这首写的是往昔和情人分别的故事。
在一个离别的夜晚,在美丽的红楼之中,两人分别在即,自然会惆怅,所以是“红楼别夜堪惆怅”。“残月出门时”点明了分别的时辰,分别时,他心爱的女人流着泪和他告别。告别前用琵琶给他弹了一首曲子,弦上的乐声如黄莺的鸣声一样流利,所以是“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而曲调其实暗合女子的心意,女子的心意是什么?“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不管你是去做官也好,做买卖也罢,只希望你早一点回来,你要知道在家里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在绿窗之下,这个人像花一样美丽,也像花一样容易凋零、憔悴,你难道就忍心不赶快回来吗?
真是凄美绝伦的一个故事。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你到了江南,你就应该终老在江南,就别再想着那北方的故乡了。江南有什么不好?江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春天的江水跟天一样碧蓝;江南的生活多么惬意,可以悠闲地乘坐着画船,听着船外淅沥的雨声,和着雨声入睡。而思念的故乡长安是什么样的情景?是“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别再想着绿窗下等待你的那个女子了,江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什么美女都有,为什么还想着要归乡?
因为古人“狐死首丘”,人终老就要回故乡。
所以前面写得那么美,正好反衬出“无法还乡”的悲凉,因为无家可归了,王建待他再好,蜀地再美,也无法抚平他内心背井离乡、故国已亡的悲哀。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当年有人留我,我却想回到故乡去,说“未老莫还乡”,要等老的时候回去。而现在就算再有“醉入花丛宿”的机会,就算我已经老了,满头白发,却要“白头誓不归”!为什么如此?因为回不去了,唐朝灭亡了。
他不是真的不思念故乡,而是故意说这样决绝的话,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我就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说的是反话。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沈醉,尊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这里的主人就是指王建,他待韦庄不薄,请他做开国宰相,各种好酒好肉优待他。
但是韦庄内心的亡国之痛,思念故乡和爱人的那种感情,一直未能化解。
呵呵是笑声,我一开始读韦庄的词,很不喜欢“呵呵”这两字,毫无美感,而且“且呵呵”,写得好像很空洞。可后来才发觉他写得好,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发自内心的欢笑啊,他真的是表面的笑声。空洞的笑声正好表现他那种空洞的悲哀的情绪,那真是“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这首开头两句是回忆当年在洛阳的情景。
洛阳才子是自诩,因为他当年写过一首《秦妇吟》,写得非常好,被人称为”秦妇吟秀才”。
而现在,当年的洛阳才子要终老在他乡了。回忆起往昔洛阳的风景,心绪低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四川又何尝不美呢?成都的锦江也是桃花春水,一样的美丽。水边还有鸳鸯戏水,这么欢乐的景象,但他的内心却是伤痛的。
当年绿窗下劝他早归家的女子,永远也无法相见了。故国已亡,他再也回不去,也不能“狐死首丘”,面对着落日的余晖,难道我忘记了故乡?难道我忘记了绿窗之下等待的女子?我没有忘记。可两地相隔,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思念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