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1918-1977)是著名的现代主义诗人和翻译家。如果你很少读诗,也许会对他感到陌生,但如果你知道金庸本名查良镛,那一定会被他的真名——查良铮勾起兴趣。是的,穆旦是金庸的远房堂哥。
在民国时期,穆旦的作品是很先锋的。作为20世纪40年代“九叶诗派”(又名“中国新诗派”)的代表诗人,他擅长以诗作表达现代人思想的困惑或生命的残缺。他会用复杂的思维去观察和表现爱情,有意突破传统的范式,笔下矛盾、纠结、撕裂的爱情甚至让人感觉“煞风景”。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富有家国情怀的诗人,创作过相当一部分现实、大气、血性的诗作。写于抗日战争时的《赞美》,就是这样一部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的杰作。
这首诗一共四节,第一节表面是通过景物描写散播荒芜辽远的历史感,然而又将“飞翔的鹰群”“干枯的眼睛”“在遥远的天际爬行”的行列等质感各异的多元意象融合在一起,使前面的历史感呈现出复杂的形态。
接着调动陆上和水上的体验来整合他对祖国的印象,并且将这一感觉集中到对底层人民的观察与同情:这是“耻辱里生活”的“佝偻的人民”!同情中又带有惋惜和悲哀。
诗人情不自禁要用“带血的手”与人民“一一拥抱”。“带血的手”意味着苦难,也意味着这是一种彻骨的感情,是与人民患难与共的深挚的感情。这一节的尾句是”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把诗歌的基调亮出,从中可以读出某种在苦难面前要扬起的信念与力量。
第二、第三节写一个“农夫”和一个“老妇”,他们的劳作、家庭、生育、饥饿、忧患、欢快、恐惧、希望、失望,以至死亡,等等,这些描写都不只是个人的遭遇,而是通过两个受难者各种生活化的意象,呈现对民族历史与现实的认知与感觉。第四节则是对前面三节的呼应,并将作品的情绪推向高潮。
第三、这首诗题为《赞美》,是赞美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强大生命力,赞美那承受着苦难的历史重压却又始终不放弃希望的坚韧的民族精神,赞美“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坚定信念。要注意诗人并非毫无保留地赞美,诗中也写到“荒凉”“单调”“黑暗”,写到人民的愚昧、保守。“人民”并没有被美化或英雄化,而是在“耻辱里生活”。
但全诗总体上是充满对人民的同情和热爱,即使有批评和警惕,那也是对自己民族国家发自内心的关切与期盼,是亲情般的复杂、丰富的感情。唯其如此, 这赞美的内涵才更加饱满,这是带血性的,能让人感觉到汗味、泥土味的最真挚的赞美。
附:《赞美》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
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
一样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殴跚,
我蹦跚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