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斥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一九七三年六月
牛汉(1923–),又名牛汀,山西定襄人。四十年代曾用笔名谷风。一九四一年,他在甘肃天水国立五中读书的时候,就加入了一个名为”海 星 诗社”的诗歌团体。这个社团在艺术倾向上,约与一九三四年成立于南京的”土星笔会”相近,诗风近于当时的现代派,比较偏重于艺术上的铸炼。
一九四二年年初,他的长诗《鄂尔多斯草原》在桂林出版的《诗创作》上刊出,立刻引起文艺界的注意。随后,他的诗歌便经常发表在《诗》、《诗创作》、《诗垦地》、《泥土》等刊物上,得到力扬、邹荻帆的鼓励。
一九四三年,在昆明《枫林文艺》发表《长剑留给我》(悼 念 诗人李满红),得到闻一多先生的好评。
一九四四年年底,在西北大学读俄文专业期间,曾决定经西安去陕北,准备进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因道路不通,只好留在西安。先后负责编辑过文艺杂志《流火》,和《秦风·工商日报联合版》的《文艺周刊》等。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年在华北大学教务处、中国人民大学研究部任组长和研究(学术)秘书。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三年,参加抗美援朝,分配在东北空军政治部,先后任《空军卫士报》文艺副刊编辑,空军直属文化学校教务主任,直属党委文教委员兼文教办公室主任。
一九五三年以后,一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曾是该社早期的党委成员,负责现代部的工作,后任”五四”文学编辑室主任。现在是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大型文学期刊《中国》的副主编,和《新文学史料》杂志的主编。他早期的诗歌创作,主要受艾青、田间、鲁藜的影响。
在十九世纪俄国诗人群中,他最喜欢的是涅克拉索夫和莱蒙托夫。他们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广阔的艺术境界,沉郁的思想情感,和诗的气质,对他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有诗集:《彩色的生活》、《祖国》、《在祖国的面前》、《爱与歌》、《温泉》、《海上蝴蝶》,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蚯蚓和羽毛》。诗论有《学诗手记》。诗集《彩色的生活》列入”七月诗丛”,作者因被称为”七月”诗人。
《华南虎》写于一九七三年六月。当时,作者是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中”少数不能回 京工作的’分子’之一”。有一次,他从干校带着异常沉重的心情,来到了天气焕热难当的桂林。就是在桂林动物园里,他看到了一只趾爪破碎、鲜血淋漓的被囚禁着的华南虎。这一只老虎的形象,强烈地触动了他的诗情,在回到干校的当天,他就写下了这首情绪忿激,感情深挚的虎的颂歌。其实,诗人所见到的是一只”体态并不出众”的虎(牛汉《我与<华南虎>》,载《诗刊》1985年3月号)。可是,作者却从这并不出众的虎的形象里,看到了极可珍贵的性格。它虽遭囚禁,受到种种欺凌,但仍十分顽强。”有人用石块砸它/有人向它厉声呵斥/有人还苦苦劝诱/它都一概不理”。它虽被囚禁,却仍然为争取自由而进行搏斗,用那已经凝结着鲜血的趾爪,将囚禁它的水泥墙抓出”一道道的血淋 淋 的沟壑”。它”有一个不羁的灵魂”,它那”火焰似的眼睛”,不断向往着外边的世界。这 一 笔笔生动而逼真的描写,使读者产生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之感。显然,这里所写的是一个被压抑而失去自由的形象。作者虽没有直接用拟人化的写法,但字里行间却有着人的感情烙印。由于这种潜在的拟人化的动情笔触的成功,使读者对诗中的虎不仅不产生惧怕心理,而且还使人感到同情,同情它的遭遇和不幸,也可能还会产生几分敬仰之情,敬仰它不羁的灵魂,不屈的个性。一行行激动人心的诗句,仿佛令人听到它颤怀的心跳,感受到它钻心的痛楚。
作者其实是从这一只老虎的境况中 看 到 了 自己。当时,作者虽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但他的心是被囚禁着的。于是,他从自己的心情,推知了这一只老虎的心情。两相映照,这两颗心,在创作中就融合成为一体。这一只虎所遭受的境遇,也正是当时的作者的生动写照。他曾经说过:”如果 主客观之间没有某种机缘,我是无法凭借冷静的技巧写出一行诗的”(同前)。那么,物(这一只虎)我(作者)之间,这种相似的生活境遇,大约就是写成这一首诗的机缘了。在构思和语言上,诗作表现得十分自然而质朴,不留雕琢痕迹,读来就象生活本身一样真实可信。风格上凝重而深沉,很有张力,表现了作者诗艺的圆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