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李彩霞
曾经,母亲那双手,娇小而白皙;曾经,母亲那双手,柔软而有力。而今,岁月无情的磨砺,让母亲那双手变得青筋纵横,骨节粗大,老茧漫布。摸着母亲那双手,我仿佛看到了平凡的母亲所走过的不平凡的一生,记忆中的一幕幕像电影画面一样闪过。
那一年,还是大集体的时候吧,我4、5岁的样子,跟着做木匠的父亲在生产队里的木工房里玩时,不小心碰倒了立在墙跟已经做好的木头车轱辘,硕大的轱辘像山一样压在我身上,我瞬间失去了知觉,暴躁的父亲抱起我冲向了母亲上工的地方,粗大的手掌无情地甩向了母亲的脸庞,而我柔弱的母亲来不及拭去嘴角的鲜血,抱着我冲向四、五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最终我的左侧锁骨骨折,被医生打上了石膏缠上了绷带吊在胸前好几个月才解除了武装,母亲也一度在心疼、愧疚、惴惴不安中度过了难熬的岁月。她后悔那天不该让没有带娃经验的父亲带着去木工房,也害怕锁骨骨折给我的身体留下残疾。
由于打着石膏的手臂总是又疼又庠,我的哭闹又让父亲更加迁怒于母亲,她能常常低眉顺眼忍受来自父亲的责骂,却无法让我身体的疼痛缓解。她时常把我抱在怀里用手在绷带外面来回搓,直到我哭累了睡着了才能放手。那时候,母亲的手是慈爱的手,是温柔的手,是抚平我伤痕与疼痛的手,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阅读母亲的手。
那时的母亲还不到30岁,虽然整日劳作,但她的手在我看来还是非常好看的。母亲识文断字,她的娇小白皙柔软的手,曾经握着笔给生产队里记账,还写得一笔好字,拨拉起算盘珠子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年月,村里读过书的人少,母亲身兼数职,除了给生产队算账、记工分、干田里的活外,还给村里人写信、读信,最有意思的是读药瓶瓶上的说明书,久而久之母亲都粗通医术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问她该吃啥药,母亲也是乐此不疲,有求必应。用今天的话说,母亲在我们村那绝对是个人才,人缘也是相当的好。尽管性格暴躁的父亲有时对母亲却之不恭,但心底里对母亲还是相当的满意和依赖的,这在我和他后来聊天的时候从他的言辞中时常都能洞察到。
母亲很小的时候就教我识字,不光是我一个小孩,村里好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教。我上小学后,每天来我们家做作业的小孩有好几个,煤油灯下母亲盘腿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指导我们做作业。谁的铅笔磨秃了或不小心弄折了都找母亲,谁有不会的题都问母亲,因此我们家那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总是亮到很晚才熄。
每晚睡觉前,爱美的母亲还是用甜瓜籽嚼碎了抹在手上,我可喜欢闻那香香的瓜籽儿的味道了,母亲那一辈人都用这东西抹手,那效果比如今的任何一款润手霜都要好上千倍万倍。有时候白天去上工,忙里偷闲,母亲肩上扛着锨把镢头,前头搭着头巾,胳肢窝夹着手套,连走带和同伴说着话,同时也不忘来回搓手,让抹在手上的瓜籽糊尽快渗进皮肤里,做工时再带上手套,捂上一个假口,那手也就不至于开裂了。
农村妇女皮实,男人是从来不干家务的,印象中我父亲就从来不干家务活。父亲是我们那儿方圆有名的木匠,那年月会个手艺的人格外吃香,今天给这个生产队蛮车,明天给那个生产队木头上凿眼,加上从小奶奶宠,惯了一身的坏脾气,大男子主义尤其严重。那时,不管中午还是下午,父亲下工回来,倒一茶缸子泡得酽酽的伏茶,往炕上叠好的被子上一靠,一支烟,一口茶,好不逍遥。母亲却没有一点歇息的时间,记忆中我成家以前,母亲从来就没有睡过午觉,进了门先把早起和好的面揉一下,就开始给养的猪鸡羊牛狗们先喂点吃的,然后生火做饭,吃过饭把锅灶收拾了上工的时间也就到了。
母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日子也过得平淡而有滋有味。那双手常年不停的劳作,一刻也不曾停歇。但她没有一句怨言,她时常边干活边哼着小曲儿,现在想来,那时的母亲,真个儿一个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个具有积极向上心态的超凡的女人。那时候,母亲的手是辛劳的手,是轻柔的手,而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品味母亲那双手。
大包干分田到户的那年,母亲已经40多岁了,我们家分了12亩地、一头黄牛、一辆套车。正赶上乡农机站普及西瓜大棚地膜覆盖技术的当儿,有点文化又不甘落后的母亲便成了我们村里不多几个敢吃螃蟹种经济作物的人。
那时候的经济作物主要是种西瓜。母亲更加忙碌了,每天天不亮就到了地上,整地、犁沟、扯棱、铺膜、搭棚、下种、掏苗、施肥、放风、压秧,直到快五月份了瓜苗长出了柔软的蔓并有根部长出了黄色的小花,行话叫扯秧了,才把搭的塑料棚取掉。更忙碌的时间还在后面呢了!给雌花授粉,把瓜塘里的土块切碎以防止西瓜长大些把外形垫坏,还要留些土块切成拳头大小压秧以防止刮风时把瓜秧扯断。母亲那双手整天与草、与土块、与铁铣为伴,手上长满了老茧、肉刺和渗血的口子。晚上吃完晚饭,爱美的母亲还像原来那样,把甜瓜籽嚼碎了抹在手上,有时候再涂上一层凡士林,然后不停地搓手,好缓解白天双手的疲劳。但是,母亲的手,却从此失却了往日的白嫩和娇小,变得黑瘦和粗糙,手背就像风干了的核桃皮,怎么也充盈不起来。而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母亲那双手。
后来,有一年秋天,母亲在粮站上交公粮的时候,不慎被粮站电风车的风扇叶子损伤了右手的三个手指。那些天,母亲被白布包裹着的手常常用绷带吊着垂在胸前,上面渗着殷殷红血,十指连心,疼得母亲整宿整宿睡不成觉。那时候,胆小的我甚至不敢直视母亲挂在胸前的血迹斑斑的手,心里默默祈祷母亲快快好起来。从此,母亲就落下了手疼的毛病。白天还好过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加难捱,翻来复去不能入睡,半夜里醒来我都能听到母亲不停搓手的声音。。
后来,母亲的手变形得厉害,尤其是受过伤的右手,简直惨不忍睹。指尖的关节弯曲,指甲根部常年长着肉刺,有时还渗着血,手的皮肤粗糙得像榆树皮,那些瓜子糊和凡士林涂在母亲伤痕累累的手上,几乎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就这样,母亲夏天忍着疼痛忙里忙外,一到冬天,就得忍受万分的痛苦来度过漫漫长夜。母亲的疼痛我不能感同身受,多少年以后,我才开始心疼并理解母亲那双手。
后来,劳碌了半生的母亲离开了她钟爱的土地,来到了城市生活。可那双手仍然闲不住,做饭、洗衣、带孩子,默默地为我们这个家忙碌着、操劳着。
母亲,用她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沾染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为我撑起一片蔚蓝的天空,让我在成长的路上不退怯,不孤单。如今,曾经光鲜水灵的母亲的手,已经黑瘦干瘪得如同冬天圪蹴在树上的枯叶,萎顿得没有一点生气。但在女儿心中,母亲的手,永远那样温柔美丽,饱含爱意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