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庄是个小村子,虽然分前街后街,可满打满算不到六百人,所以,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杨八爷的。
杨八爷长得很瘦,终年剃着一个锃明瓦亮的光头,冬天也没见他戴过帽子。杨八爷鼻子高耸,眼窝深陷,俩眼却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发着幽幽的光。有一年村里放露天电影少林寺,里面的那个外号叫秃鹰的大坏蛋一出场,全村人都乐了,这不就是年轻的杨八爷吗?所有人转着脖子找杨八爷的影子遍寻不着,杨八爷呢?自己攥着个旱烟管蹲在银幕后面的一户人家的高台阶上看得正起劲儿,秃鹰一出场,他先是一愣,接着就笑着骂了几句,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变幻莫测的银幕。自此以后,杨八爷就多了一个绰号——秃鹰。
秃鹰一样的八爷没有秃鹰的身手,但是却也让人惧怕不已。尤其孩子们不敢当面叫他这个外号,背地里也不敢,杨八爷已经成为了大河庄孩子们尤其是小孩子们的一个恐怖符号,常有女人哄不听话的孩子的终极绝招就是低声说一句:听话,要不八爷来了。哭泣的孩子一般都会立马止住哭泣,并且四下里拿眼睛望,就想看看八爷到底从哪儿出来。
八爷这么让孩子们胆战心惊觉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长相,更重要的原因是八爷在全村人心中的威望和地位。
八爷是村里的红白事儿总管,谁家老了人了,孝子第一件事儿就是奔八爷家里,一进门,哐当,就磕一个响头,接着,泪水就下来了。八爷就会把来人扶起来,给他拍拍裤子膝盖处的灰土,说上一句:知道了,回去吧,我这就去。
八爷坐在丧主家的炕上,还是一口口抽着旱烟,等着他的那些理事会的内阁成员们到齐开会。成员都来了,事主家就也坐下来,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办这个丧事儿。
村西头的大老刘大早晨出去下地干活结果死在了地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已经凉透了。大老刘仨儿子,俩姑娘,哥三个就为了花多少钱给老爹办事儿争吵 起来了。哥三个都想风风光光地给大老刘办个丧事儿,可是到底花多少钱却没有形成统一意见。
八爷眯缝着眼睛,连看都不看哥仨,自顾自在那抽烟。抽完一锅子,八爷敲了敲烟袋锅子,咳嗽了一声,说:这么办吧!你们哥仨一人掏三千办这个事儿,再一人掏两千孝敬你们老娘。就这么定了。这句话把一旁的大老刘的老婆感动得热泪盈眶。
大河庄就这么多人,红白喜事儿谁家也会有。杨八爷这个总管绝对让所有人口服心服,他铁面无私,又有人情味,他很严厉,又透着慈祥。白事儿上最要紧的就是起灵抬棺这个环节了,全村最壮硕的汉子被安排在木杠的关键位置。随着杨八爷一声响遏行云的“起灵喽”,松木大棺材被缓缓抬起,这是最考验大总管的时刻。
八爷转着圈儿的巡视一遍,嘱咐各个位置的杠夫拿捏好力道,有时候还会直接拿烟袋锅子敲敲几个出工不出力溜奸耍滑的人,还骂上一句:你爹没了,我们不管抬。放臭了也不管!被骂的人也不生气,讪讪地笑着,挺直了腰板。
人埋了,八爷回到事主家,把一大把钱从裤腰里掏出来,一五一十地和事主家对账,哪怕一毛钱,八爷也会交代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主家都会很感动,有的就直接给八爷几张红票子,让他买烟抽。八爷就笑了,把钱还给对方,又晃了晃烟袋锅子,说:这烟叶子是我自己种的,买不着。买的烟劲儿小,不如我这个香。
八爷抽着自己种的烟叶子回家去,街上的人都冲他微笑着,小孩子用那种惊恐的目光盯着他,八爷背着手,跟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包括有些孩子。
苍老的八爷最终死在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给他打墓坑的小伙子们挥动着大铁镐挖着已经上冻的黄土地,没有一个人喊累,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给八爷挖他的身后之地。
起灵的时候,没有了八爷那一声大吼,大家伙似乎没了劲头。最前面的中年汉子含着眼泪喊了一声“八爷,起灵喽!您老慢走啊!”有的人就掉了泪。
棺材下到墓坑里,所有的杠夫齐刷刷跪倒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给八爷磕头告别,所有人又哭了,包括有些孩子。
八爷走了好多年,八奶奶还活着,她已经很老了,脑子都不是很清楚了。老太太有时候会看着门口,不管屋里有没有人,喊一句:“你爹敲门呢,他刚从事儿上回来,快去给他开门啊。”
那一时刻,外面一点风也没有,太阳也还在暖暖地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