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直接开进了院子,没有人阻拦,院子里除去几张落寞的长椅,只有一个老人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发愣。
这是一所叫做夕阳红的养老院,如果没有人指引,你不一定能发现隐藏在小路一侧的直通养老院的那条砖砌的更窄一些的路。我拎着一箱子牛奶,推开了虚掩的门。
我是来看我父亲的亲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奶奶的。父亲出外上班了,给人看图纸,监理施工,临走的那天,他无限惆怅,我知道他牵挂着自己的这位老姑,我爷爷的亲妹妹,我答应他代替他来看看老人家。
我姑奶奶今年81岁了,她坎坷而又多灾多难的身世几乎可以拍一部荡气回肠的电影了。她本来有三个儿子,十九岁的二儿子因为家里不同意自己相中的对象的原因一时想不开喝农药自杀了,那一年,我记忆很清楚,正是暑热的天气,我娘带着我去参加送葬。漫天飞舞的尘土,扑脸的热浪,伴着我姑奶奶撕心裂肺的痛哭。她是最喜欢这个儿子的,没想到,这场葬礼只是这个家庭悲剧的开场。
又过了十几年,就在我姑奶奶的丈夫我姑爷爷六十岁出头的时候,这个已经当了镇敬老院院长的老人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身亡了。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早晨走得时候还神采奕奕,中午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躺着的一具尸首了!就从这一年开始,她们家的悲剧开始紧密上演了。
大约在我姑爷去世之后的五年,年富力强的刚刚四十出头的我的三表叔,也就是我姑奶奶的小儿子在穿越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装满芦苇的拖拉机后斗上的木棒砸中了太阳穴当场身亡,当时过马路的有五六个人,其他人安然无恙。
紧接着第二年,我的大表叔在自家面粉厂值班时候半夜突发心脏病暴病而亡,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
就这样,前后大约二十年,这个家庭的四个男人全部先后离世,这其中承受最多苦难和不幸的可想而知就是我姑奶奶了!
走上阴暗的二楼楼梯,我站在了28号房门前。
透过门上的一扇玻璃,我看见了一个老太太孤独寂寞的身影。推开门,屋子里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我把一箱子牛奶放好,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老太太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些粘稠的液体,她看了看我,突然就咧开嘴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出来,抓着我的胳膊,叫着我的名字,拍打着,同时,她的泪水就已经下来了。
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那双沟壑纵横干燥又不太温暖的手,颤抖着,激动着,我的眼泪也在眼睛里打转,好多年不见了,这个老人竟还认识我!
我和她说着话,她问起了我的父亲,我掏出手机,让她和父亲微信视频聊天。见到了屏幕上的父亲,这个老人情不自禁,潸然泪下,父亲向他的老姑母问好,也问我什么时间来的,我姑奶奶指着手机,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放下手机,她又一把拉住了我,声音嘶哑着说:就想找人说说话啊!忒想人啊!然后就开始跟我念叨起家里的种种,从她哥哥我爷爷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她自己最小的还在上初中的孙子,偶尔,就会停下来,思考一阵,或者喘几口气,就像一部老旧的机器时不时停止转动。
我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脑海中回想起她曾经的模样,生活,无情又艰苦的生活把她摧残成了这般模样!她把跟人好好说说话当成了一种奢望和乐趣,这其实就是她最大的孤独!可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有时候我们却不能满足。
我在这待了一个半小时,听我姑奶奶讲完了她认识的几乎所有人的所有事儿,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她也非要站起来,扶着那种四方形状的步行器挪动到门口来送我。
我离开了这个城市角落里的养老院,车子里的收音机在放着欢快的音乐,整个城市正在为了一场即将要到来的预报中的春雨而沸腾着,而我,也想找个人说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