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妹妹相差不到两岁,她出生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我们一大家孩子多,奶奶不可能全部照看,我父亲还在外地上班,我娘只好把我寄养在她二姐我大姨家里。我娘后来说起这一段时,连连叹气,那时真是万般不舍,但是又毫无办法。
我大姨其实是我娘的二姐,我娘兄弟姐妹六个,一头一尾都是男孩,她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她的大哥和两个姐姐。我原先的大姨因病早逝了,于是,应该是我二姨的我娘的二姐就被我当成大姨来叫了,一直到今天。
我记忆中的大姨家里院子很大,大到院子里都有一个猪圈和一个羊圈,好像还有一棵很高大的树,立在院子中央,风吹过来,树叶子还哗啦哗啦地在响。
我姨夫那时候正是壮年,我表哥比我大一轮,我还有两个表姐,加上我,这真是一个大家庭了。我大姨带着我,刚开始,是很艰难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个刚刚离开亲娘的小孩子,内心的对母亲的依恋可想而知。我整天郁郁寡欢 ,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流着泪,不停的念叨着:俺想俺娘,俺想俺娘!我大姨也流着泪,抱着我,抚摸着我,在抽泣中我度过了最初的一段异乡日子。
大姨家要盖新房子了,就把原先的老房子扒掉了,一大家子人挤在院子里的一间小偏房里。没有炕,就临时用木板搭了一个床。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我死活不躺在这张床上,叫喊着要去睡原先的大土炕。大姨抱着我,直到我困得支撑不住,才把我轻轻地放在木板床上。
我没怎么吃过母乳,全是吃爷爷给我买回来的那种动物形状的饼干,一袋子一袋子的买回来。每天临睡前,大姨会在我的枕头上用拳头砸一个小坑,把一捧饼干放进去,第二天早上起来,饼干就一干二净了,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吃光的。就是靠着这一捧捧动物饼干,我活过了生命的最初时光。
大姨家院子后面是一个果园,园子四周,种了一圈高大的树。每到初夏的时节,这种树就会开很大很大的花朵,灿如云霞一般。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树叫梧桐树,一种很奇特的树,树干中间是空的。
我和姨父去打猎的时候,就是从这片果树园子边上走过去的,那时候,梧桐叶子快要变黄了,果树园子里也收获过了。收过玉米棒子的庄稼地里,野兔子正肥。姨父和他的另一个伙伴背着长长的猎枪走在田地里,后面是神气活现精神十足的我。
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随着一声枪响倒下了,我像一条小猎犬似的飞奔过去,一把把还在抽搐的兔子提在手上,姨父笑着,我也笑。一路上,这只临死前的兔子竟然把我的袖子尿了一片,黄黄的,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每逢农历的四和九的日子,就是我大姨她们村的集。大冬天的,姨父背着我,我们爷俩去赶集。集市很大,我在姨父的后背上,跟着他去过村南的大土坑里的骡马市,看各色人等,各种牲畜,人欢马叫,好不热闹。当然,我俩更多的是去买吃的地方。
转够了,姨父会给我买几根大果子,就是油条,刚出锅的那种,拿一张草纸包好,递给后背上的我,我抱着油条,抽出一根来,慢慢地吃,姨父慢慢悠悠的走。
集市上,人头攒动,我的注意力全在姨父后背的这几根油条上。姨父和所有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当然,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他后背上贪吃的我。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姨父的棉袄后背放油条的地方已经被油浸了一大片,洗都洗不下去了。很多年之后,我娘和我大姨总是说起这一段往事,我看着旁边日渐苍老的姨父,他默默无言,只是微笑。
就是这个被我称为姨父的不高大的老男人,在我幼年时期,其实承担了我父亲的角色,他不怎么说话,更没打骂过我,除了对我的关爱,就是依依不舍。
这个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男人今年八十多岁了,他身体不太好了,精神也大不如前。临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娘去看我大姨和姨父他们俩。在超市里买东西的时候,我真想给他买两瓶好酒,我娘说,别买了,你姨父喝不了了,身体不好。
吃饭的时候,我姨父话很少,吃过饭大家坐着聊天的时候,我给我娘和我大姨照了好几张照片,她们俩微笑着,姐妹俩像极了。我想给我姨父照张照片,满屋找他不见,最后在屋外的月台上墙根底下看到了他。
他坐在凳子上,低垂着头颅,花白的头发,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沉思。我轻轻走过去,一句话也不想说,就蹲在他旁边。冬天的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他,这个曾经背着猎枪在田野里追兔子的男人,这个曾经背着我赶集买大果子的男人,这个曾经拉着一大车白菜和我去邻村卖白菜的男人,真的苍老了。
我握着他的手,像握着一块苍老的树皮,我说:姨父,进屋吧!他说:这暖和!我俩不说话了,面对着这个在某一阶段充当了我父亲角色的男人,我五味杂陈,喉头哽噎。
我还特意去看了看屋后那片果园,早已经没有果树了,园子边的那一圈高大的梧桐树也早已不见踪影,更不用说满树繁花了。
梧桐花开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一段幼年的日子。繁花似梦,梦里有我最不可追回的永远色彩斑斓的童年。
祝我亲爱的大姨和姨父永远快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