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煦春风 “权”之寒意
多年之后，面对清朗月色，夏月常会回想起，他站在瓢泼大雨中见识所谓人性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气派的办公大楼里，新人夏月秉着“不偏不党”的处世态度，满腔热情、勤勉谨慎地在单位来往穿梭。
“冬雪要被挤兑了，边缘化了，你知道吗？”老大姐正北拉着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夏月小声耳语道，夏月愣了一下。果不其然，下午的例会上宣布了新来的单位副职春风接管了部门工作，夏月看到部门正职冬雪眉头紧蹙望着窗外。
看着冬雪老大哥，夏月想起了去年春节前和他的一次接触。单位的过节卡每年都是冬雪大哥亲自发到部门各同事手里，当时冬雪找到夏月，递上卡，夏月知道这卡是合作单位提供的，就笑呵呵说道；“我一个人没啥好买的，不如您留着给嫂子买件衣服吧……”冬雪也笑着，再没提这个事儿。
部门职责调整之后，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真可谓是“春风吹，战鼓擂”一般。“小夏，春风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老大姐正北小跑着过来递信，“可小心点！”看着夏月快出办公室的门，她又叮嘱一句。夏月扭过头狠狠地点了点。
“小夏啊，我们最近在严查各部门情况。发现冬雪有些问题，想让你来核实一下。”夏月的神经一下绷紧了。
“我们发现冬雪有一笔2000元的账有问题，这个本来是你的过节卡，他怎么给用了呢？你好好配合，领导们也都看在眼里。你也不要有什么顾忌。”
“这个过节卡是我转送给冬雪老大的，不存在什么问题。完全是个人之间的转赠，希望您能核实。”
“小夏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做事要三思，每步都要走稳妥啊。最近我正在思考“系统内先进”的名单，想优先考虑年轻人，这可关系到一个年轻人的前途啊！”看着一脸和蔼却不容分说的春风，夏月内心很不是滋味。春风的一言一行不正是“币厚言甘”吗，夏月记得后面一句是“古人所畏也”。古人畏惧，今人何以不畏？最终夏月也没在表格上签字。
回到部门，老大姐立刻就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虽然食堂、走廊时不时飘来几句咸咸酸酸的话，都有老大姐正北和他们理论，说夏月没有出卖冬雪老大，是个坦诚正直的小伙子。夏月深谙“谤之无实者,付之勿辩可矣”的古训，面对流言他昂首挺胸，大步朝前走。
这段时间，单位里各色人等纷纷显露本色，有变形易色、随风东西的，那奴颜婢膝就差跪下了，皆为一个“权”字。众人中“不偏不党”的夏月依旧做着自己的事，闲来无事看着用牛皮纸包着的儒家经典。
单位同事大多不喜欢加班，而夏月心里却没有一丝抱怨，和平日抽空就看书比，有活儿干是另一种充实，只是他没想到这次加班居然会改变他的人生。这天有清朗月色，写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夏月关上灯，轻拉上办公室的门，走出狭长的通道。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咦，这个车牌不是新上任的单位副职春风的车吗？大晚上的怎么还停在这里，怎么没有开走啊？”夏月嘀咕着，快走几步，探头向车窗一看，昏暗的院灯下，他突然看到一双大睁开的漂亮杏眼，吓得夏月后退几步，连忙跑开一路冲回家。
“月月，你的电话。”妈妈示意夏月来接电话，她捂着话筒，小声说，“好像是你们单位新领导打来的。”
“您好，我是夏月。”
“小夏啊，我是春风。最近你加班很辛苦啊，刚刚到家吧。系统内这次评先进的事情，我决定推荐你了，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夏月还在恍惚中，春风已经挂了电话。
这时，夏月脑海里突然飘过一句话，“安卧扬帆,不见石滩；靠天多倖,白日入阱”。心思缜密的夏月，不似一般年轻人风风火火、大大咧咧，这个馅饼来得太突然，他一片茫然，“难道是那双大睁的杏眼？”他不敢多想。
第二天上午，在春风的办公室，春风的微笑真如和煦的春风让夏月仿佛不那么犹疑了。听着春风跟他讲着评先进后可以迅速晋升，在这个人才济济、勾心斗角的单位，这简直就是平步青云的通行证啊！
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应允下来，但另一个自己又发出爽朗的笑声，所谓“白云芳草与心违”也就是此时的夏月了。
“……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我会更加努力工作的！”夏月这番话发自肺腑，年轻人能得领导欣赏提拔，这是莫大的鼓舞啊，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且把先进拿下！那时候的夏月是个力求上进、有抱负的青年。
同事们对春风突然赏识夏月感到非常诧异。部门其他同事得知这个事情，整天在办公室阴阳怪气说话，个个都是“八面九口，长舌为斧”。言语之恶毒，揣测之恶劣，如果言语是刀，眼神是刃，夏月感觉自己活不过一秒。
“小夏，你别太在意单位里其他老同志的情绪，我觉得你挺优秀，当得起这个先进。”老大姐正北是单位里唯一不欺负他这个新人的老同志，而且还一直护着他，在这个特殊时刻，夏月心里倍感温暖，感激不尽。所谓“日久见人心”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单位里的人都认为夏月已经跟紧春风了，已成其鹰犬。夏月也不解释，一如往常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北风吹，能几时”夏月自言自语道。
谁又能料到夏月人生当中的大转折就在不久之后呢！
和夏月一起入职的，有一个重庆妹子，她在另外一个部门，叫秋华，虽然是位理工女，但自带“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的气质，身材欣长，面若桃花，在人群中是自带光芒的女子。因为一起入职，一起参加培训，两个人还偶尔有说有笑，单位里不少人认为他们会走到一起。
第二章 滂沱大雨 至暗时刻
故事总是发生在意想不到的时候。
夏月如往常去春风办公室汇报工作，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春风拉住入座，问他是否在和秋华谈恋爱，夏月表明自己的女友正在国外读书。没想到春风和他谈起自己的生活，父母已经年迈，因为不习惯都市的生活，一直生活在东北老家。自己工作很充实，但去年妻子生病走了，现在家里很冷清，孩子也读高中了，平时住校，周末回到家连个做饭洗衣的人都没有。突然春风话锋一转，探身询问夏月能否帮忙联系一下秋华，秋华毕业于理工类名校，当年高考数理化都接近满分，想请秋华为他儿子补习数理化，约她出来吃顿饭聊一聊。夏月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说自己和秋华一起进单位，关系很好，这个面子应该会给。
回到办公室，夏月就给秋华打电话，约在食堂一起午餐。秋华在人群中太闪亮了，走到哪里都被各种目光追逐，夏月一眼就看到她。“你知道单位都怎么说你得先进的吗？”落座之后她直接来了这么一句，重庆妹子说话不拐弯抹角，夏月看着她盈盈双眼，摇了摇头。“难道你还不清楚这个先进是怎么来的吗？”秋华的盈盈双眼更加意味深长。“你到底为春风做了什么呢？又没有什么重大贡献，单位那么多中层领导和老资格，你凭什么拿到这个先进！”听秋华这么一说，夏月心里有些不快，但是没有显露在脸上，催着秋华吃饭。
“对了，春风想要约你周末在一起吃顿饭，让你帮他上高中的儿子补课，你赏脸不呢？”夏月小心说道。“你觉得我会和这种人出去吃饭吗？”秋华一反常态，气呼呼地放下筷子，“你也别当信使了，今天你再提这个事，我就和你绝交！”
夏月知道她脾气冲，口无遮拦，只好笑着打圆场，自己也就是传个话，话带到了，去不去在你，和自己没啥关系。秋华这才收了脾气，开始埋头吃饭。
“我看你上回拿了本书在看，好像是古籍？”秋华低头问道。夏月停下筷子，“就是一些闲书，没人看的，我看着玩。”
“我是学理工的，大学就没再学语文了，现在到了单位才发现不够用了，想补补传统文化这方面的内容，你是一直钻研这方面吗？”
夏月就跟她说起自己学传统文化的经过，当初怎么先从文字学起，一步步怎么读古籍的。又讲了自己在“风物清嘉、人文荟萃”的江南名城怎么偶遇一位传统文化长者，这位老者是位隐士，这位大隐精通《说文解字》，坚守清贫生活。秋华听得入迷，立马放下筷子，说周末的中午请夏月吃饭，饭前先一起去书城，请夏月帮忙参考买几本来看看，要拜夏月为师，跟着学起来。夏月也不推辞，约好了时间，收拾了餐盘各回部门。
周末是个晴朗的日子，夏月也感慨自己好久不进书店了，自从进了单位，各种事情、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凡事都须谨慎应对，进书店看书的机会少了很多。他上到三楼，随手翻看最近的一些书籍，“夏月，你也在这层啊，我还说先逛会儿再联系你的。”秋华的声音温婉，透出心里的愉悦。阳光暖暖地洒在秋华身上，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夏月心里也暖暖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秋华爽朗的笑声穿透了夏月的心房。
快乐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一下到了午饭时间。秋华请夏月到旁边一个川菜馆吃饭。他俩聊着校园的趣事，对比现在单位的生活，都感慨万千。秋华让夏月点菜，夏月说不要浪费，让秋华点点家常菜，秋华笑着问能否吃辣，夏月说就是不怕辣，随便点。秋华笑盈盈地点了水煮牛肉和鱼香茄子，让夏月再点一个自己喜欢的，夏月说就麻婆豆腐吧，说自己喜欢吃豆腐。他心里想的这是秋华家乡最受欢迎而又廉价的一道菜。秋华笑着瞪了夏月一眼，笑里似乎含着些娇羞。
“咦，真巧啊，你俩也在这里吃饭啊？”夏月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夏月扭头一看，却是满面春风的春风！
“能和你们一起用午餐吗？我来加几个菜。夏月，我让你约秋华，你还说她不答应！这不就约到了吗？”春风满面笑容，但他的话听起来却特别刺耳。
夏月刚要解释，只见秋华腾地起身，通红着脸，把菜单扔在夏月身上，大声斥责：“你真是个小人，原来你真是他的狗腿子！我一直认为你经常读古籍，是个正人君子，我看你就是个伪君子！”说完，就哭着跑走了。整个川菜馆的食客和小二们都看着他们三人，夏月愣愣地站着，眼前的事情太突然，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真是“百乱之源，皆出嫌疑”。剩下尴尬的两个男人，各怀心事。
周一的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一片灰暗，一片潮湿。还没进单位，路上遇到的几个大姐就指指点点，夏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到了部门，几个同事有意避开他的招呼，各自走开。
夏月去找春风签一份文件，走廊里窃窃私语，外面的雨声仿佛更大了，但夏月却清楚地听到“鹰犬”“伪君子”这些字眼。路经财务处，刚到门口就听到“夏月这个阴险小人……”。“谤讪之言, 出如奫沦; 一息之波,流于无限。”夏月突然想到皮日休的这番话，他也一定是遭受众人诬陷后才发出的感慨吧。
好不容易等到老大姐正北来了，夏月拉住她，“怎么今天大家都对我避之不及啊，正北大姐？”老大姐正北把脸一正，说道：“人家秋华小姑娘说你是皮条客！是春风的忠犬！是个伪君子！”夏月心头一凉，一脸错愕。老大姐的锐利目光刺痛了夏月的眼睛，他没想到平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正北大姐也偏听秋华的一面之词。夏月在心中默念“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一切都只是误会，不能因为误会而妄断他人品性。“正北姐，你愿意听我解释吗？”夏月声音颤抖着，不相信单位里唯一信任自己的正北大姐也和秋华一样的态度。
“你要解释什么，我不想听什么解释！解释你不是春风的忠犬？但是咱们单位唯一的先进名额为什么给的是你！解释你不是伪君子？你都知道春风是什么人，你还帮他约秋华吃饭！我以前看错你了！”听着正北大姐的话，夏月心里一阵抽搐，原来所谓的信任就是如此脆弱，人和人哪里有互相理解的可能！“他人即地狱！”萨特这句话也是饱受流言之苦后的怒吼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雨越下越大，夏月决定去找秋华谈谈，争取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来到秋华的宿舍，夏月轻敲慢叩，但是秋华就是不开门。夏月站在门口对秋华喊到：“秋华，秋华，你就给我五分钟，好不好？听我解释一下，我不是你想的这种人，我能自证清白！”里面依然静悄悄的，邻宿舍的人都打开门来看，一个认识夏月的大姐说：“秋华在宿舍呢，你再敲敲门，夏月，好好解释。她肯定很伤心，我周日听到她在房间里哭了很久。”然而不论夏月怎么敲门怎么呼喊，秋华就是房门紧闭。旁边的同事也议论纷纷，夏月倍受打击，疲惫悲凉。
楼外倾盆大雨，夏月的心也下着大雨，淋湿了自己的开朗，浇熄了自己的热情，夏月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又踉踉跄跄地回到单位，他的眼前氤氲了雾气，觉得单位变得俗不可耐，了无生趣，没有一点点让自己留恋的地方。不管是这里的一杯一椅，还是一窗一门，都透出阴冷的气息，逼得他无法直视，“心如死灰”是要燃烧殆尽又遭逢大雨后才能体会到的。
心如刀割的夏月，又踉跄着走出单位的大门，他收起了手中的雨伞。滂沱大雨，昏天黑地，雨声如闷鼓般从空中砸在他的身上，让人窒息，无法动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夏月现在懂得屈子的悲慨与绝望了。与其苟且隐忍，不如离去。“不悲道难行，所悲累身修！”
狂风暴雨更加肆虐，头顶黑云一片。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决定了要出一趟远门。夏月连私人物品都没来得及拿，头也不回，任由冰冷的雨点在身上胡乱拍打。从此以后他也再没有踏进这个单位的大门！
第三章 风雨之后 阳光彩虹
千里之外的江南名城，阳光是那么的和煦，幽静的公园里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人，老者的身旁放着一个用玻璃罐头瓶改的茶杯。老者正以说解传统文字的方式，向年轻人讲述着旁人无法参透和理解的社会理念，文化的缺失决定了时人的浅薄、无知、猥琐和无耻……
多年以后，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已经从商的夏月接到了秋华的电话，她说自己辗转多人才找了他的新号码。秋华带来了夏月离职后的单位的很多消息，她后来也从单位辞职，嫁人之后现定居国外。
“你辞职后，我隐约感觉错怪你了，一直打你电话又打不通！我从没有在背后说过你的坏话，都是我临宿舍外号叫“剑南春”那个女的传播的。我后来我还去你父母家找你，结果他们也搬家了。”
“秋华，你这通电话真可谓是‘清风来故人啊！’我离职后把手机和电话卡都请家人还给了单位，换了新号码后，就没有再接原单位任何同事的电话了。”
“那你还生气呢？其实你应该感谢我呢，我救了你一条命！”秋华还是当年那个直爽的重庆妹子。
“此话怎讲？”夏月平静地问道。
“春风在经济方面出了问题，刚说调查他，他就心梗发作进了ICU，几天后从ICU走了，你部门的同事大都受了牵连。你的师傅和继任者都是肝癌走的，冬雪老大肺癌走的，正北大姐去年因为子宫癌也走了。除去还在囹圄的那些人，你大概是当年那个部门里唯一幸存的人了！我那么坚决地把你气走了，你就免去这些无妄之灾啊，你说我是不是救你一命！”此时，夏月仿佛还能看到秋华的笑靥。
“这样说，我还要真心感谢你的执拗了！五分钟都不给我，一句解释都不听，还到处说我坏话，害得正北姐都不相信我了，你让我怎么把感谢说出口啊？我当时可真是伤心欲绝，悲凉彻骨啊。”
“你伤透了我的心，怎么不说呢？我当年一直喜欢你，到处打听你，听说你已经和国外的女朋友分手了，我处处向你示好，你却视而不见。那天我们一起去书店买书，点菜的时候，你说喜欢吃豆腐，我以为你是给我机会。我正想向你表白，结果你却把我介绍给春风。从他刚来单位，就一直给我打电话，一直接近我，想让我嫁给他，我那时才20多岁，不想给他一点接近我的机会。”秋华的一番话把夏月又拉回到那个青葱岁月，她这大半生怕是也深味了人间酸苦，夏月眼前又氤氲了雾气。
“唉……！命由己作，随缘便是。不过，我觉得我离开单位也是必然的，俗话说‘败莫败于多私’，当年的先进本来就不属于我，是我自己太贪心，这个事情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受虚誉，不祈妄福’。”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这不就是《塞翁失马》里讲的‘安危相依，祸福相生’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往昔，轻松聊天，仿佛都置身于暖暖的春日。夏月在电话那头开怀大笑，埋藏在他心中多年的误解终于释怀，秋华在电话这头温婉颔首，深埋在她心中多年的纠结也终于消散。
后记：习《塞翁失马》偶有所得，作文以抒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