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我还在,你已走

风吹来的时候,外公在铺了一层棉絮的藤椅上打着长长的瞌睡。原本静止在地上的柳条的影子因为风的缘故变得忽长忽短,软塌塌的像条匍匐在地上的小蛇。

“外公,”我折条嫩绿的柳枝,轻轻拂去落在他额上毛毛虫般的柳树新发的芽儿,“起来了,起风了。”

外公浅浅地“嗯”了一声,挥了挥胳膊,闭着眼睛问我几点了,我折回往柳树去的脚步,往房间里探了探头:“三点。”

外公就慢慢地撑起了身子,两只大手扶在椅把上,靠着枕头发着楞。院子里的柳树和桂树挨着,桂树顶着一树墨绿色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闲闲地唱着一支春日的歌。

外公轻轻地唤了我的小名,“过来,外公有好东西给你。”我笑着走到他身边,外公坐起了身子,两只枯干的大手在旧皮夹克的衣内钱袋里掏着,摸索着,他微微地躬着背,有些吃力地将握成拳的手再从钱袋里掏出来,伸到我面前,然后摊开手掌。风将柳树的枝条的一下子吹去,阳光不用再躲在密密的柳条后了,映得外公手中的东西莹莹发着亮。

“你爱吃的。”外公将手往我眼前又凑了凑。我开心地接过来,扬声叫着“果冻!”外公就看着我,舒心地笑着,眼角的皮肤皱成阳光照不进的深沟。

“别给你姐姐看见了,快吃快吃。”外公握住我的手,将我手中的果冻往我嘴边送,然后做了个“吃”的口型。“我的老三啊,从小就最爱吃。小时候,你姐姐妹妹谁也抢不过你。”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咬了一口颤巍巍地盛在塑料碗里的果冻,清新的果香溢满了口腔,很香甜。

“这桂树这几年也不大开花了,让你外婆好好儿修修,不修浪费了一棵好树。”

我望着翡翠色的桂树,点了点头。外公消瘦的身影在粗壮的树下显得分外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倒下去似的。

“这桂树很久以前就种下了吧,久得连外公也不记得是多久之前了。你刚出生的时候,外公抱着你站在桂树下面,那时候离桂花开还有好久,满树的叶子绿得惊人。”

我歪了歪头,很努力地去想像那样一个场景,瘦高的老者和粉嫩小婴,绿得醉人的桂树….终于是构不成那样的美好,我笑了笑,朝外公摇了摇头,外公就皱皱眼角笑了起来。

记忆中,只有在老家并不繁华的小镇上,刚开张了新的小型购物中心,外公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逛超市,他对每一样东西都感到新鲜。

他会拉着我在食品区转好大一圈,我厌了,腿也酸了,我说“外公我们回去吧。”他不许,他说再走走,往前逛,还有好的呢!他不知这些他眼神中的新奇玩意,好东西,在我眼里 并没有多大魅力,甚至是在城里的大超市见惯了的,可他固执地摇着头说:“外公带你去,前头还有好的。”说完迈开细瘦干瘪的两条腿,仍是不知疲倦地往前逛着,时不时像个孩子一样惊喜地喊起来,唤我过去,问我喜不喜欢,然后问人家售货员好不好吃,站在货架前的中年妇女忙不迭地 说好吃好吃,他就开心地抓起一大把叫人家称取,仿佛这就肯定了他眼光好一样。

好容易买完了,他又不舍得让我拎着,自己挎着大包小袋,吃力地走在前面,瘦小的身影一步三歪地在我的视线里摇晃着,晃着晃着,就晃下了我的眼泪。

我孙女好容易回来一次,哪舍得让我孙女累着。

他总是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这么说,擦汗的时候他手腕折起来,要提着食品袋一起,低低的抬起胳膊,又低下头,然后艰难地用衣袖蹭去一点汗珠。

“以后要吃什么就回来,外公给你买。”他认真看着我。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老家开了大超市,以后你可以多回来几次吗?每个月回来三次好不好?有没有时间啊?”他凑近一步,小声地问我,像个向大人要糖吃的孩子。食品袋在他身侧,一晃一晃打着他的腿弯,他有些紧张地屈着腿。

“嗯。”我眨眨眼,不让他发现我眼睛里的泪。

于是在每个回乡的日子里,我总看见一位沧桑的老者在风中,在阳光下,在雨中,在雪中,对他小孙女的爱,平凡又朴实,却总是让我泪凝在睫。

外公慈祥和蔼的笑容浮现在我面前,这从不曾淡褪。

……

风吹来的时候,我趴在面前的小土堆上打着长长的瞌睡——这是外公的新坟。

外公走了以后,我便常梦到他。坟边的柳树长得茂盛喜人,柳树新发的芽儿被风吹落,落在我额上,再也没有人为我轻轻拈去,我睡得酣了,再没有人轻轻唤我:“起来了….”

我折条嫩绿的柳枝,在外公的坟边无意义地拂了拂。

“外公,”我说:“我回来看看您。”风吹来,拂动一树绿意,碧野空旷,再也没有回音了。

风吹来,我还在,你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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