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圆
(一)
巧子生在年三十。
日头还没落山，她爹正燃着香插香炉里跪拜，她娘正淘了米烧隔年饭，觉得肚子猛一阵疼，忙往堂屋里蹿，刚爬上床，就生下来了。
她爹说年三十下生赶上了大年大节，多巧。她娘说晚上床一步就掉在地下了，真巧。干脆，叫她巧子吧。
(二)
巧子长大了，有了婆家。
巧子出嫁了。村里人都说棋盘峪最贤慧的一个妮子飞外村了，真可惜。
巧子是极贤慧的。她爹就生她一个娃，她又是儿又是女。挑水做饭推磨推碾缝洗针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她烙的煎饼，又薄又软又干又好吃，就是三伏天也不长毛不变味的。村上人都说巧子真巧。
巧子纳鞋底，针脚又密又匀，穿在脚上又舒服又耐穿。人都说巧子手最巧。
爹娘说，巧子不出嫁多好。
闺女大了自然要出嫁的，巧子还是出嫁了。
巧子嫁到了云头峪。离娘家十里路，中间隔着一座锥子崮。
巧子男人是老大，叫大狗，老实得八脚踢不出屁来。待巧子有疼有热的。
大狗还有个兄弟叫二狗，闯关东去了，七八年没回来了。
巧子没事也琢磨，二狗长得啥模样，跟大狗差不多吧?
巧子的公公走了十来年了。巧子有时也琢磨琢磨公公的模样：估计跟大狗差不多少，只是脸上皱纹多，胡子长，也瘦，灰也多。
大狗脸上的灰也不少，他不爱洗脸，十天八天天不洗一回。不洗就不洗吧，又不是在别人身上，他自己不嫌弃碍别人事！
巧子想这想那，想事儿也怪累人的，巧子就不想了。
大狗从不叫巧子出坡干活。说叫娘们儿出坡还不叫庄里人笑掉牙！五六亩地，还不够我脚丫子拨拉的。
巧子闲得难受，婆婆说，替我做饭炒菜吧。巧子就做饭，就炒菜。
巧子烙煎饼，又干又软又好吃，把婆婆脸上的皱纹都烙开了花。巧子炒菜不咸不淡火侯好，极好吃。恣得婆婆逢人就夸：名字起对了，要多巧有多巧!
巧子做饭炒菜也琢磨事。嘻，我叫巧子，别人不知道有没叫巧子的？我正好好的在棋盘峪里过日月，咋嘟嘟儿越过锥子崮跑到云头峪来了，还给人家做饭炒菜，还和男人一床睡觉。睡觉就睡觉吧，还一头睡。睡觉也怪有意思的，嘻。
(三)
巧子爱吃酸了。
巧子肚儿大了。
婆婆常嘱咐她走路什么的可得小心。
巧子说那是那是，做媳妇了还能和为闺女时候一样蹦蹦哒哒吗？自然是很小心的。
越小心巧子肚子越大。
大了好几个月，就肚子疼，三疼两疼就疼下个小男孩儿来。
婆婆大狗都恣得了不得。夸巧子真巧，咋一下子呼呲生了个男孩。要生个女孩可咋整?
大狗更不让巧子出坡了。婆婆也很少再叫她做饭。
巧子整日整日地抱孩子。
孩子越抱越大。
(四)
二狗从关东家来了。巧子头一回见着二狗。他比大狗高黑粗壮。络腮胡也多。巧子说，这满脸的，咋不刮刮？二狗说刮了还长的。
二狗二十七了，在关东混了几年连一个媳妇也没混上。东北的妮子看来也不阔绰。
婆婆开始托人给二狗说媳妇，托张托李半年多，一个也没说上。人家都嫌二狗年纪大了。都嫌他长得显老跟四十多岁的一样。
二狗不干活了，整天在家睡觉。头发也不理，胡子也不刮。
婆婆直叹气。人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心绪干活?他哥老来有端尿端药的。他呢？谁给端尿端药?
二狗二十八了。
二狗二十九了。
二狗还没媳妇。
大狗整天叹气。
婆婆整天叹气。
二狗整天叹气。
他们都愁二狗老来没端尿端药的。
这日，婆婆和大狗走亲戚去了。撇了巧子娘俩和二狗在家。巧子做了饭，叫二狗吃，二狗合着眼光哼哼就是不吃。巧子就去拉他，用尽力气也拉不动。二狗劲儿真大。
巧子问：“兄弟你整天咋没魂儿一样?”
二狗说：“活着球意思。”
巧子噗嗤笑了，“死了还能活?”
“老来谁管！”
“叫狗蛋管你和你哥。”狗蛋是大狗的娃。
“亲生养的都不行，隔层皮，他管个球。”
巧子猛想起一件事：“兄弟，我帮忙给你生一个吧。”
二狗一瞪眼：“你这叫什么话！”
巧子说：“我看行。村上一家就让养一个，你也是一家，你没一个不吃亏？说定了，我给你生一个。”
“不行不行不行，”二狗头晃得像货郎鼓，“往后可别这么说。”
巧子说：“生个娃子有咋的？俺闲着也是闲着。”巧子小跑出去把狗蛋奶睡了。跑回来麻麻利利脱褂子解腰。
二狗脸涨得发紫：“不行不行嫂子咱不能干这事。”
巧子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个锅里摸勺子谁叫你是大狗的兄弟来？说着话，跳上床去推推他：还不麻利点，狗蛋说醒就醒了。
二狗说不行，越说声越小。巧子说你劲这么大，生下来保准比狗蛋还胖实。
巧子跳下床：“这回该吃饭了吧。凑巧的话等个年儿半载的就有娃了。”
二狗双手抱头，说我还算人吗?
巧子戳他一指头：“兄弟你又见外了，一家人可别再说两家话。”
(六)
二狗不再睡懒觉，能吃能喝能干活了。
巧子觉得二狗这样子多亏了自己。要不，天天睡，什么人还睡不坏？
巧子的肚子又大了。
巧子又肚子疼。
巧子又噗嗤生下一个儿。巧子喜滋滋地说：“真巧，又是一个儿。”
村长不愿意了，立逼大狗去结扎。
巧子说，结什么扎，碍大狗什么事？这个孩子是二狗的。
村长挠着头，直转圈。转了几圈挠着头走了。
婆婆问巧子，真的假的？
巧子说，这事还能编？不信你问二狗。你看鼻子嘴的多随二狗。
婆婆眼珠发了白，嘴里直嚷俺那个娘哎俺那个娘。
(七)
婆婆再不喜她了。
大狗也叫她上坡干活了。挑粪刨地大狗干什么她干什么，大狗不干的也叫她干。
巧子说，多少活呀，我也歇歇吧谁不累？
大狗说，不歇歇不出事，干!
婆婆开始骂，逮什么骂什么。骂山是畜牲树是畜牲石头是畜牲。骂二狗是牛是猪，牛猪也不如。
这天，二狗对巧子说：“族里要处罚我了。”
巧子问咋处罚?
二狗说：“老辈人处罚这事是扒皮蒙鼓点天灯。现在死不了也得扒层皮。”
巧子说：“那你走吧，远远的，再到你待的关东去。你放心，猫蛋我给你拉扯大。”
猫蛋是二狗的娃。
二狗说撇了你咋办?
巧子说，他们爱咋办咋办，你宽心走你的就是。
(八)
二狗走了。
族里人就骂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到哪里也不得好死。
巧子说，这么咒人家可伤天理。
族里人都说要没你咋会出这些丢人现眼的事？叫我们一族人，头难抬眼难睁。二狗跑了处罚你。
大狗眼里直流泪：“别啊。这事都怪二狗。”
族里人说：“族里的事你少管，你不要脸俺还要脸。”
巧子说，罚就罚吧，她对大狗说，看好狗蛋猫蛋。
族里人一拥而上扒光了她的衣裳，叫她围村转，围树转。一族人往她身上吐唾沫，泼凉水。
转着转着，巧子就嘴吐白沫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唱一边跑。大狗抱着狗蛋猫蛋大步追，追也追不上。
方圆大语文 好看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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