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圆
荒野的野生植物很多,我唯独喜欢萋萋菜。
萋萋菜没有繁茂的枝叶,也不开娇媚的花朵,更不散发沁人的香气。
它很矮小,瘦弱的躯干上长着五七片带刺的叶子,形象几近丑陋,姿态笨拙猥琐。没有人重视它,也没有人赞美它。
它与庄稼长在一起时,农人会把它当作杂草拔掉;它与野草长在一起时,会遭到野草的百般欺凌。但是无论你走到田埂地头,还是山坡沟边,无论是肥沃的田野上,还是贫瘠的乱石中,都能看到它顽强的身影。
多雨季节它是那样长,干旱时节它仍是那样长。它的生命总是那样充满坚韧的朝气,它的根深深扎于脚下的土地,有着刚直不屈的个性。它就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萋萋菜。
《本草纲目》上说,此草味甘,性凉,有凉血止血之功,可健脾利胆,清痈散肿。
我喜欢萋萋菜,因为它治愈了我的顽疾。
我出生在被称作“崮乡”的泉庄西棋盘村,这里十年九旱,多风沙少雨水。
我从小就有一个流鼻血的毛病,有时在上学的路上,有时在田野山坡上放牛割草,鼻孔里时常会流血。
每到这时,我马上采几片萋萋菜叶子放在手里揉揉,仰起头,滴几滴液汁在鼻孔里,鼻血便立即止住。
母亲为此受到启发,每次去地里劳动,总是顺手拔些萋萋菜回来,磨些豆汁做成豆沫菜,于是我便一日三餐吃它。
每年晚秋,总拔来许多筐,洗净晾干后放置起来,整个漫长的冬季,隔个三五天就吃一顿小豆沫菜。多年的流鼻血顽症就这么治好了。
我喜欢萋萋菜,不仅因为它有不屈的个性和独特的药用价值,还因为它能帮人度荒年。
我很小的时候,家乡闹饥荒,那是因为天气过于干旱造成的。在满山找不到一棵可以为食的菜的时候,却能找到萋萋菜。而且在同一个地方,今天采光了,过几天再去采,它又长出来了,而且会比头一次采时还要鲜嫩。
那一年,我们全家、整个崮乡的人都是靠它度过难关的。
由于和萋萋菜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我在读初中的时候曾以满腔的热情写过一篇题目叫《马莲河畔萋萋菜》的散文。
我在文章里称赞萋萋菜是一个无私的奉献者,它用自己的生命里养育了我,养育了贫瘠的崮乡。
现在想一想,用“无私奉献”来形容它似乎不太恰当,因为它毕竟是一种植物,它还不具备主观付出的品性,但它是有价值的。田野中有无数的植物并不能为人作食,而它能。这种自身的价值在人们需要它的时候能得以实现,这是伟大的,也是令人敬佩的。
现在生活好了,一年四季的餐桌上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和鱼肉了,但在每次回崮乡,我仍要采些萋萋菜带回小城来吃。
妻常说,小城近郊多得是,何必跑到这崮乡采,要改善口味,哪里的萋萋菜不是一样的。
我笑了,这可不仅仅是为了改善口味。在我心中,崮乡的萋萋菜味道就是独特。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和崮乡的心贴得更近了。
品味崮乡萋萋菜,更重要的是为了一种柔情的回忆,一种温暖的追寻,在回忆中追寻一种对生命的思索。
16岁年我高考落榜的时候,很多人都向我投来失望的目光,我的心在愧疚,眼睛却不让它流泪。
出家门,就是纱帽崮山坡。我爬上纱帽崮顶,薅了一把不再鲜嫩的萋萋菜,一口塞进嘴里。嚼着它我流下泪来,我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如萋萋菜一样微不足道的人,你必须要像萋萋菜一样坚韧起来,要经得起风吹雨打,要扛得住生活的残酷。
没过几天,我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返校复习功课,准备来年继续参加高考;二是去村小学当“孩子王”。
我很犹豫,我很想考上大学走出崮乡,却又同情那些没有了老师的孩子。
原来的民办教师因为熬不过清贫闯了关东。在这个只有200多口人的小山村里,能认识几个字的人,除了那些正在上学的孩子,也就是我这个高中生了。
当了“孩子王”,我的一生也许就与这个穷山村拴在一起了。
父母都说,考学吧,考出去才有出息,干了“孩子王”,这辈子打光棍是定了。
有的人说,还是留下来吧,你看这些孩子多可怜。
我又爬上了纱帽崮顶,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萋萋菜,我想起了那一年闹饥荒村里的人在山坡上争抢萋萋菜的情景。
我仰身躺在绿地毯一样的萋萋菜上,刚闭上眼睛,一群可怜的孩子正睁大期盼的眼睛看着我。
我突然难受起来。这些孩子正在闹饥荒呢,多可怜。
做一棵萋萋菜,去为他们充饥吧!你的价值不只考上大学才能体现,在这些孩子中间会更有分量的。
你就做一棵萋萋菜吧,做一棵人们最需要你的时候就能把整个身躯奉献出来的萋萋菜吧!
是的,那一年我16岁。
16岁,就像刚刚冒出地皮的萋萋菜一样,虽不乏执著,但毕竟稚嫩。但是唯其稚嫩,才具有浪漫的情怀,才敢于尝试,敢于幻想。
我在那个只有我一名教师的山村复式小学里,认认真真地当起了教书先生。从那一天起,我就幻想着让山里的孩子尽早掌握科学文化的金钥匙,开启山沟这把贫穷愚昧了几千年的大锁。
我努力用知识的抹布擦拭着孩子们身上的污垢,从他们的外表到他们的心灵。我教他们刷牙洗脸,从生活的点点滴滴做起。
我教他们学说普通话,我领他们开展“知我沂蒙,爱我崮乡”的活动。
我领他们走出校门搞社会调查,他们学到了许许多多在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我先后进行了“快乐教育”、“读写结合教学”、“魅力语文”等一系列实验,孩子们的整体素质有了很大提高。
为了使山沟能从物质和精神上双重脱贫,我尝试进行“农民素质教育”这一课题的探索。我创办夜校,为村民扫盲。我创办“沂蒙书屋”,让他们读书看报,掌握发家致富的本领。
一转眼,在讲台上一站就是20年。20年来的教学生涯,从不敢奢望能桃李满天下,因为学校太小太小了,小的山外的人都不敢相信。
20年来,学校里走出去了十几茬学生,多时十来个,少时两三个,总算起来也不过80来个,这个数字差不多是村里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
村里二十来岁以下的“文化人”几乎都是我的学生。
出校门往家走或扛着锄头下地或赶着羊儿啃青,村里人碰到,都远远地站着虔诚地喊一声“老师”,心里顿生一种神圣感,总是想,一定好好教孩子们,好对得起“老师”这神圣的称呼。
做一棵普普通通的萋萋菜吧,只要我的根深深地扎于脚下崮乡的土地,我就无愧于人生,无愧于社会。
崮乡在发展,在变化。愿崮乡像萋萋菜一样的人越来越多,在社会需要你的时候,把自己奉献出来,然后再重新发芽、生长,然后再奉献出去,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变得越来越美好。
方圆大语文 快乐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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