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农历小年的时候,表弟打来电话说这几天要杀年猪,力邀我和妻子回老村去吃杀猪宴。杀年猪,是我们东北过年的一道风俗,是忙年过程中的一件大事,既是对旧年的祭祀,更是对新年的祈盼,渴望来年年景会更好。因此杀年猪的场面和气氛很有一种仪式感和年代感。杀年猪的前一天傍晚,主人会把一些比平时更多的好食料端到猪舍里,然后象跟老朋友告别似的念叨:老伙计,这是你最后一顿阳间饭了,多吃点吧,吃饱了明天好去阴间报到!遇到主人是性情中人,甚至还会抹几把眼泪。主人左手一把粮食右手一把糠地从小猪娃开始喂大,说一点感情没有那是假话。
表弟怕我开车过去休息不好,酒也喝不安生,竟提前一天驱车早早就把我和爱人接回了老村。自打舅舅走后,我就一直没回老村住过。而我自小在城里长大、现已年过半百的妻子更是压根儿就不知道乡村里的晨昏和鸡鸣狗叫是怎样的感受,这倒是一次难得的体验机会。
那是“三九”以来最寒冷的一天。还没等我们把表弟家的炕沿儿捂热,妻子就急火火地拉起我出屋直奔街上而去——她说要趁着天黑前把这个我曾经出生的、并且我无数次跟她描绘过的小村子每个角落都看一看。那天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仿佛忘记了几近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凛气,从村东到村西,又从村西到村东,我们就在那三条村街上逡巡、踯躅无数个来回。
太阳隐在一片灰蒙蒙的云层里,似乎少了些许光泽和亮度。我循着那窄窄的街巷一遍遍地搜寻着小时候的印记,而妻子却在不亦乐乎地忙着拍片和录小视频。我的思绪在记忆与眼前之间不断地交织变换着。
老村已全然找不到原来的痕迹了,只有盘结在村中央的这三条主街与几条窄巷,一如暴起的一道道青筋,才让我感到老村的灵魂还在。小时候的冬天里,我就喜欢在这几条街巷上跑来跑去,听那白洁的雪在我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且有节奏的响声。但现在,也还是这几条村街,却早已经被换成了平整的水泥板道,那上面干净得几乎见不到一丝冰和雪的痕迹。我记得在老宅的门前,曾经有两颗很粗的大榆树,象一对老夫妻一样枝茎缠绕在一起,其中的一颗树上挂着两个大喇叭,那里曾经是小孩嬉耍和大人们侃大山的专属之地。现在老榆树不见了,却在原来位置上竖起了几根电线杆,上面仍挂着两只更大的高音喇叭。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年夏天,各家都会在自家的木栅栏外种上一排牵牛花或者芍药花什么的,花开时节,各种颜色的花连在一起,形成了一道色彩斑斓的花墙,格外好看。现在,为了突出整体效果,家家都换成了整齐划一的铁栅栏,离远看去,又干净又利落,不过好象缺了点什么。村街两侧都是青一色的青砖瓦房,每一幢房子不管大小都是落地的大窗子,不但敞亮,也显得洋气,就像乡间的别墅一样。可是,这样气派的房子里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清了,要不是谁家院里偶尔出现几只鸡来回走动,或拴着铁链的小狗突然间向你不太友好地狂吠几声,还真会错以为这里是座空城。街上过年的氛围比我们小时候已经淡了许多,偶尔有人从身边走过,也不少都是生面孔,几个年龄稍长一些的终于认出了我,相互惊喜而热情地一阵寒喧之后,便又各自走去。
妻子饶有兴致地见啥拍啥,还不断地变换着各种夸张至极的造型。对于她来说,那些懒散的鸡,谁家院子里的狗,哪怕是一个矮小的树桩,都会成为她眼里的风景和自拍的素材。
这些富丽堂皇的房子简直就是我们小时候故事里的天宫,里边应该住着各路神仙。但是,村里的年轻人还都依旧椰风挡不住似地跑到城里买了楼房。每年冬闲时,他们会搬到城里的家去过冬,也享受一下城里日子的舒适。他们腻了乡村里的这份肃静,相互攀比着去追逐城里的喧嚣;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却早已不愿承受来自工作来自生活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纷纷想挣脱钢筋水泥森林的包围,到遥远的乡村里去寻觅世外桃园般的宁静。
而这些搬进城里的年轻人,每年开春时候,却又会象候鸟一样,再搬回村上来住。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还在这里。那片土地是他们无法离开无法弃之的灵魂,有了这片土地,才有他们生生不息的根基。如此年年,他们总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象他们父母一样的土地。村里偶尔也会有少数考走的大学生,他们把考学当成一种涅槃,匆匆忙忙逃离了故乡背弃了土地,但却成了脱离枝干的叶子,在风中飘来飘去,最终变成异乡的客。
云层越来越暗越来越厚,那轮接近地平线的太阳此时显得更加混沌无力又朦胧不清。要阴天的样子。或许今天晚上,将有一场雪要降临。
这时候,不知谁家屋顶的烟囱率先升起了一缕炊烟,随后,一家接着一家的烟囱相继冒出了青烟。妻子立时兴奋起来,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那首“又见炊烟”的曲子。真的,在城里,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袅袅的炊烟了。不知是谁家的窗口透出了桔色的灯光。炊烟升起,灯火点亮,小村才似乎有了些人气。那夹杂着干草的柴火味,充满了暖意。
于我来讲,那就是一缕根植在心中久久不能释怀的乡愁,但对妻子来说,却是生命和灵魂都在的烟火气。
我不忍心打断妻子的兴致。她还在对着身后的炊烟,变换各种姿势自拍。这时若不是表弟来电话喊我们回去吃饭,饥饿恐怕早就被我们扔在了脑后。
暖暖的火炕,暖暖的火炉。那天夜里,我和妻子睡得很沉很香。朦朦胧胧之中,我听见院里响起一声鸡叫,我想天是快亮了。接着就有邻院的公鸡应声叫起,随后公鸡的报晓声一声接一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透过玻璃上的冰窗花,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院里晃动,又听到哗哗啦啦的扫雪声—那应该是早起的表弟在清扫着院里的雪——昨夜果真落了一场雪。
公鸡嘹亮的啼鸣同样也搅醒了熟睡的妻子。睡眼惺松中,我跟她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鸡叫头一遍那个时间段正是我睡意正浓的时刻。我会隐约地感觉到身边姥姥摸黑中㗭㗭窣窣的穿衣声,然后,姥姥把火盆从地上搬到炕沿边,用铁铲把火盆上层的浮灰扒开,下边的底火立刻露出彤红的亮光。姥姥装满一袋烟,把烟袋锅对准火盆里的亮火点着,然后在漆黑中叭㗳叭㗳有滋有味地吸起来,那烟袋锅里的烟也随着姥姥的一吸一吐而一亮一灭。鸡叫二遍的时候,姥姥的一袋烟也吸完了,这时候天才刚刚放亮。她又摸着黑下了炕,颠起那双小脚去准备全家人的早饭了。
讲着讲着,我们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我们是被街上的一阵悠长而婉转的卖豆腐的吆喝声吵醒的。这时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天色已然大亮。天晴了,屋外的一层新雪亮得有些刺眼。
表弟和弟媳早就屋里屋外地开忙了,杀猪师傅也早早准备就绪,来帮忙的邻舍姐妹们边说着笑着边往一个大圆盆里切着酸菜。妻子简单地梳洗一下,也挽起袖管,加入到她们的忙碌中。到底是乡风纯朴,乡情淳厚,没一会儿的功夫,妻子便跟她们混得烂熟,女人们的嘻嘻哈哈声不绝于耳。
左右邻舍的几个壮年人手脚麻利地一起跳进猪舍,把要宰杀的猪团团围住,那猪也许意识到马上就要命陨刀下了,一声接一声凄惨地叫着。
我从小就见不得这血腥的场面,就独自向院外走去。
待我返回时,已是日上三杆了。房门大开着,腾腾热气不断从门里弥散开来,大铁锅里的水沸腾地翻滚着。杀猪师傅的手把式也真够利落,只消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就把这头猪处理的干干净净。
下面该开始往锅里下肉了。没有一袋烟的功夫,肉的香气就不断扑鼻而来。
正午时分,烀熟的大块猪肉及猪肝猪肚血肠等内脏就摆满了一大桌子。大家都围坐过来,挨我左右而坐的都是我的几个在村里长大的发小。
表弟也是用心良苦。
就像豪爽的东北人一样,东北的杀猪宴讲究的是实惠,场面热闹,气氛融洽,肉块要切得大一些厚一些,用大碗或盆子装,吃没了接着添,凉了再回锅去重新热,大家只要吃得开心喝得热烈,主人就会更高兴。以前的杀猪宴开始前要先在全桌人里选出一个“酒长”,主人把一只粗磁大海碗摆在酒长面前,斟上满满一碗酒,主人开场白后,酒长先端起酒碗,庄重地喝上第一口,然后 把酒碗传到下一个人,待第二个人喝完再依次往下传,能喝的喝一大口,不能喝的用嘴唇抿一小口。就这样,一大海碗酒轮一大圈就见底了。继续再斟满,开始下一轮。一口酒,一口肉,几轮下来,有人开始张罗摆龙门阵,猜拳行酒令,直到把气氛推向高潮。
现在的规矩与过去已有很多不同了。比如斟酒,每人面前会摆上一只绘着青花的细磁碗,不管多大酒量,第一碗都要斟得满满的。桌长一声令下,全桌人都要站起来,端起手里的酒碗,相互使劲碰一下,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过后,纷纷举碗喝下第一口酒,然后用筷子夹一大块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这时候若有谁挑起一个话题,大家就会顺着侃起来,酒过三巡,话题也就会越来越多,从国内绕到国际,从远古穿越今昔,或者歌星影星八掛,越喝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我和几个发小聊的却是我们的经年往事和儿时的乐事趣事糗事:上山采菜,上树掏鸟,下水摸鱼。说起小时候的梦想,我们的想法竟然都是那么简单——每个月都能吃一顿肉,哪怕是小家雀的一只腿。
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放开地喝酒了。屋外零下十七八度的寒气,屋内却被火炉烤得如同夏天一样,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我们的脸上身上就开始热汗横流。大家一时兴起,干脆脱掉上衣,裸起上身,甩开膀子,继续狂饮。
那一天我一直喝到大醉不起。我记不起多久没有这样醉过了,但我心里明白这次是醉在心里,而不是神经上的麻醉。没有场合中的压抑,没有礼节上的约束,这才是对心灵的一次彻底放逐。
世事沧桑,万丈红尘。滚滚红尘中,没有什么能比那一束素淡平常的烟火味更加诱人更加暖人了:冬日里的暖阳,洁白无瑕的冬雪,不停燃烧的火炕火炉,还有乡情友情亲情,以及那些没有心灵屏障的感应与交流,乃至你每天的所遇和庸常;不管是在故乡还是在他乡,无论怎样,那都是我们心心念念去追逐的味道和我们身边视而未见的人间烟火。
而那一抹最暖的烟火气其实就在你我的心里。
作者简介
佟显会,黑龙江金融作协会员,86年起在全国省市级以上报刊杂志以及公众平台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现就职于农行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方正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