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此话一点不假。
爸几杯烈酒下肚,脸和眼睛都红了。这时,话便多起来。这酒的醇香,这菜的味道,这水的浓淡,这烟的好坏,管你听不听,他只管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 每到这个时候,妈都要甩下一句话:“ 背时老话又来了。”便端饭出去,我们不敢走,只好听他絮叨。
“丝丝,把桌上的饭粒捡起来,那是钱买来的。现在的娃儿不晓得生活的艰难呵,我和你祖爷在旧社会吃的啥,你知道不?”爸见我六岁的女儿吃饭掉米粒,一边喝酒一边数落她。
丝丝非但不拣米粒,反而放下筷子扑到爷爷怀里瞪着一双大眼睛。 间:“爷爷,爷爷,你和祖爷爷都吃啥了?快讲!快讲!”
糟了,爸爸又要讲他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了。
我记得第一次听爸讲这个故事,是1958年。那时我才八九岁,当时大家都吃伙食团。开始吃的是干米饭、红烧肉,后来就顿比一顿稀,最后连带菜叶的稀汤也喝不饱了。我实在饿得不行,就向母亲要一分钱,买点醋用开水兑着喝,心里好难过。听了爸爸讲的那个故事,当时我就很受感动,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幸福的,那段时日虽然艰苦,但在爸爸故事的精神鼓舞下,总算熬过来了。
第二次是1961年,我们已经到了新疆。新疆有定量的口粮吃,比四川好得多了。虽然每顿饭爸只给我们一个“刀把子”馒头(是和豌豆面二合一蒸出来的那种极不好吃的馒头),但没有副食品没有菜吃,光靠这 100克的“刀把子”馒头怎么能填饱肚子?我们弟兄几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是最大的问题。有时爸便跑到南山去拔一些灰灰条和扫帚苗 (一种野草)回家,煮一大锅,然后在菜汤里撒几把豌豆面,全家人围在一起混个饱肚。当时二弟还小,嫌豆面野菜汤不好吃,爸就又讲了那个故事,使我感觉我们那时仍然比爸爸他们幸福。
第二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1975年,那年我们团场的小麦减产不说,还大批外调,支援其他灾区去了。我们只供应百分之十的白面,百分之九十的玉米面。妈就想方设法把玉米面粗粮细做,什么锅贴饼子、 窝窝头、面鱼儿、 凉粉什么的,五花八门。但不管怎样,这胃里的感觉全一样, 不停地冒酸水。三弟见了玉米面窝窝头就不吃,又哭又闹。爸就又讲那故事,直讲得大家不吭气了才罢手。二弟拿了窝头嘴里叽咕:“都啥年代了,还讲你那旧社会。”爸一声断喝:“不吃给我滚出去!”不怪爸发火,那日子的确难过。
丝丝在爸爸怀里撒娇,爸说:“好,好,那爷爷给你讲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社会。那一年啊,爷爷家乡遭了灾,庄稼颗粒无收,家家都没得饭吃。”
丝丝说:“爷爷, 爷爷,咋不吃肉?”“哈哈哈哈,吃肉,你娃儿想得好,连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哇。有一天,全家人实在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你祖爷爷对我说,我们不能在家等死,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到了晚上,我和你祖爷爷背上背篼儿就出去了。外面太黑了,黑得像锅底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我和你祖爷爷,深一脚、浅一脚摸到沟对面,周扒皮的胡萝卜地里,割了满满背篼胡萝卜叶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回来后,也不敢点火把,用水把那胡萝卜叶子一淘,就细刀细刀切了,煮了一大锅。全家人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 结果都没有吃完,还剩下了半瓦盆。第二天早上起 来,又要抢着吃。 突然,大家都松了手,瓦盆掉在地上,只听得‘嘭’的一声,瓦盆打碎了, 菜汤倒了一地。你猜,怎么着?只见那菜汤里,都是肥肥的,一节一节的,菜青虫….
丝丝“哇”地一声推开她爷爷,叫了起来:“恶心,恶心!”转过身蝴蝶一样飞走了。
爸看孙女的背影,苦苦地笑了,笑得眼圈发红,笑得眼里有了晶莹的泪 光。
他抓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哎, 现在的娃儿不愿意听了,他们哪里晓得这些事情。”说完,端了酒杯,一扬脖子, 咕地一声,一杯酒下肚……
等我从外面进来,爸已经把丝丝的剩饭同桌上的米粒拾起来吃了。我说:“爸,你怎么吃剩饭?”
爸说:“啥时候都不能忘了苦呵。”
作者:何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