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小小说)

贞节(小小说)

确实有那么一块碑。在村子西边,白虎山脚下。父亲说,对,那就是张王氏的贞节碑。小时候,我问过父亲,什么叫“张王氏”?父亲说,老王家的女人嫁到老张家里,这个女人就叫张王氏。噢,是这样。我以为女人应该叫“王淑花”什么的。

我们班有个漂亮的女同学就叫王淑花。父亲说,现在的女人可以叫王淑花,过去不行。我说,“过去” 是什么时候?父亲说“过去”是男人有辫子的时候。男人也有辫子?真可笑。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在男人有辫子以前,女人也是叫“张王氏”的。父亲的话不都是对的。

小时候,我还问过父亲,什么叫“贞节碑”?父亲说,女人成了寡妇,而且守住了自己的贞节,后人给她立碑,就叫贞节碑。我不懂。“贞节”又是什么东西?父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没办法,就给我讲故事。一遍又一遍,讲张王氏的故事。然后问我,你懂了吗?我好像懂了。我说,“贞节”就是女人离男人远远的,越远越好。父亲说,对!

不知不觉,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希望我把张王氏的故事讲给别人听。父亲告诉我,村里的年轻女人,都不知道什么是贞节了。个别的,嫁人都上瘾了,嫁了一个又一个,不像话。还有个别的,喜欢偷汉子,偷了一个又一个,更不像话。

父亲说:“所以,你要对他们]讲讲张 王氏的故事。”

好吧好吧,听父亲的话,当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张王氏的故事是从张王氏出嫁以后开始的。婚后不久,张王氏的公公婆婆就相继病死了。接着她的丈夫又病倒了。张王氏伺候病中的丈夫,忙前忙后,喂饭倒水,一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甚至,睡觉时连衣服都不脱。父亲说,她真是个好女人。父亲还说,现在的女人也应该是这个样子。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正好四十岁。今年我也正好四十岁。用四十岁的眼光来看,我觉得父亲的话是对的,现在的女人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你说是不是?

后来张王氏的丈夫也死掉了。家里本来就不富裕,为了给公公婆婆和丈夫治病,几亩薄地已经卖给了别人,就剩下三间病歪歪的老房子。

老天爷可怜张王氏,连下了几天大雨对她表示同情。结果呢,同情过了头,老房子被水冲倒了。故事里的事经常是这样,越是不幸的人,就越要让你不幸,真让人没办法。

张王氏果然没了办法,流着眼泪把自家的草垛掏一个洞,钻进去,睡在里面。村人的老辈人看着不忍心,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打算出点钱,再出点人力,帮张王氏把房子搭起来。谁能想到,张王氏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她跪在地上,给父老乡亲磕头,说,我没儿没女的,将来怎么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啊。父亲说,张王氏那头磕的,像捣蒜一样,乡亲们再一次不忍心了,唉,别为难孩子了,由她去吧。父亲边说边叹气,好像他亲眼看见似的。

又过了些日子,村里的老女人们接二连三去看望张王氏,流着眼泪对她说,孩子,别太苦了自己,听大婶的话,再往前走一步吧。 张王氏的脸红了,很快又变紫了。是气的。她真生气了。这叫什么话呢?再往前走一步,能对得起俺家男人吗?

张王氏一咬牙一跺脚,离开了村子,到村子西边的白虎山去了。白虎山下有一个石洞,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经常在那里捉迷藏。父亲说,张王氏就住在那个洞里边。这有可能是真的。那个石洞就叫“ 张王洞”。

有人觉得张王氏的行为太古怪了,对她说,你这是何苦呢?张王氏恨恨地说,村里人不说人话,我没法再住下去了。从此,张王氏跟村里人断绝了外交关系。没事不到村子里去。偶尔见了 ,也不说话。 见了男人不说,见了女人也不说,有点不共戴天的意思了。真足难为她了。但是父亲说,她必须到村子里打水。村里人呢,都很尊重她。男人见了她,赶紧走开,或者把头扭过去,脸冲着谁家的院墙。女人远远看见张王氏在井台上,就会停下脚步,或者干脆回家去。路上看见别人,还要叮嘱一句,别过去,张王氏在那里。

那么,张王氏吃什么呢?她总得吃东西吧?

父亲说,她吃野菜,有时到别的村子要饭,有时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捡点散落的玉米、黄豆、小麦什么的。

父亲说,看见庄稼地里有人,她绝不走进一步。 人走光了她才去。有人故意把成捆的庄稼扔在地里让她捡,她就像没看见一样。父亲说,她是一个有骨气的女人啊。

后来,张王氏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在路上看见碎布条,一定捡起来, 到河边洗干净,然后规规矩矩补到自己的衣服上去。时间长了,浑身上下,都让补丁包围了,比老和尚的百衲衣还要复杂。

父亲说,张王氏是在一个冬天死去的,死在山洞里。村里的老辈人再一次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出资把她安葬了。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出资为她立了一块贞节碑,立在离石洞不远的地方。

我记事的时候,贞节碑已经被人打碎了,碎成了好几块。那块碑很旧,说破就破了。

父亲说,自从立起了贞节碑,五十年里,不,是一百年里,村里的寡妇没一个改嫁的。父亲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嘛。

父亲说,自从打碎了那块碑,村里的风气就变坏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连连摇头,像拨浪鼓一样。

去年秋天我回老家,到白虎山脚下散步,发现贞节碑的残块也不在了。猜想,可能是让谁拿回家垒了猪圈吧。

我跟父亲说了这件事。年过七旬的父亲抬起一只手,用粗糙的食指点击了一下头顶的天空,大声说:“所以,村里的风气越来越坏了!”

作者:侯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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