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小小说)

裤子(小小说)

据我内弟介绍,我岳父这辈子,对身上的衣物,最看重的是裤子。内弟说,他的一条牛仔裤,破了,而且脏得不成样子,想扔掉,岳父火了,说你不想穿给我。

他能穿么?当然不能。一个快七十岁的人, 观念又特别守旧, 别说破牛仔裤,就是给他一条新牛仔裤, 他也穿不出去。

那么,岳父要内弟的破牛仔裤干什么呢?也不干什么,费了老大的力气洗干净,熨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到衣柜里去了。

内弟说,我岳父有一个很大的衣柜,里边放满了旧裤子。谁也不敢动一下,动了,岳父肯定要发火。

我觉得很奇怪。我猜想,岳父小时候,肯定受了啥刺激。

我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按照巴浦洛夫的理论,每个人的古怪性格,都能够从童年时代找到答案。以我为例,小时候被人开玩笑拖进水库,头没进水中,差一点淹死。从此受了惊吓,游泳的时候,头部永远高昂,不敢潜到水下去。也就是说,这辈子,我跟跳水和潜泳无缘了。

我问过内弟,岳父在裤子的问题上,啊,这个这个,是不是有过什么别样的,别样的故事?

内弟哈哈大笑。笑过了,点上一支烟,再喝一口茶,滔滔地讲起了岳父和裤子的故事。

岳父小的时候,家里是很穷的。按“家庭成分”来说,岳父家是响当当的雇农,穷到啥程度呢?穷到全家五口人,只有一条被子。夏天还好过,冬天就难熬了,人人都想争被子盖啊。

通过内弟的讲述,我很快就在脑子里勾勒出岳父全家人在冬天睡觉的场景。岳父他爹睡在土炕中间,两个儿子和岳父他妈他姐分别睡在两边,一条被子横着盖。

被子横着盖,两头短,脚只好露在外边,脖子也只好露在外边。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五个人睡一条被子, 两边的人都盖不住。只好争被子,最左边的人把被子往左边拽,最右边的人又把被子往右边拽。被子总是稳定不下来,像波浪一样一会儿飘到左边, 一会儿又飘到右边。你想想,在波浪下面睡觉,能睡踏实么?

岳父他爹不高兴了,手里拿着一个小鞭子,谁拽被子就抽谁。抽也不行,还是拽。没别的办法,只能再抽。就这样,岳父他爹每天晚上都拿着鞭子睡觉。

我原以为, 在旧社会,只有地主恶霸手里才拿着鞭子,没想到被压迫的劳动人民手里也拿着鞭子。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按理说,我是不应该笑的。我应该很同情他们才对,我的心情应该很沉重才对。尽管我很同情他们,可我,还是笑了,心情没有丝毫沉重的感觉。没办法,那个场景实在是太可笑了。

下面我要说,岳父直到九岁那年才穿上裤子,你不会感到特别意外吧?九岁以前,岳父穿的是他爹的破褂子和破棉袄,褂子和棉袄长,盖住了小腿,裤子就免了。九岁那年,岳父的姑姑出嫁,岳父是家里的长子,按规矩是要去送亲的。可没有裤子怎么行呢?那涉及到家人的体面啊。

岳父他妈叹着气,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给岳父借裤子。只能到有钱的人家才能借到裤子,穷人家哪有多余的裤子借给别人呢?而有钱人最瞧不起的就是穷人,鼻孔朝天,牛气得很哪。这是真理。以前是这样,以后还是这样。所以,借裤子这样一件小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岳父他妈费尽了口舌,才借到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岳父他妈把裤子递给岳父时,眼圈已经红了。

这不算什么,受点委屈,能把裤子借到手,就行了。穷人,是不应该有自尊心的。

岳父不知底细,穿上那条打满补丁的裤子,跟他爹一起兴冲冲去送亲了。吃完午饭,走了二十里山路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出事了。借给他裤子的那家主妇,把他堵在村子中央,逼着他把裤子脱下来。回家再脱不行么?不行!怎么说都不行。岳父他爹火了,不是对那家主妇发火,而是对自己的儿子发火。他抬手给了岳父一个耳光, 厉声喝道,小鳖犊子,还不赶紧脱!

岳父在村口当众脱下了那条打满补丁的裤子。裤子慢慢地脱下来,泪水也慢慢地流下来。

岳父的一生从来没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岳父对内弟说,要是把那些泪水都盛起来,能装满一个水缸。

我私下里猜测,岳父当时的年龄太小,否则,非参加队伍不可。很多年以后,岳父离开家,到城里工作了。他每次回老家,都要带几条新裤子,每天换上一条,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几十年。这是真的,我亲眼见过。

内弟跟我讲完岳父和裤子的故事以后,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一定要给岳父买一条新裤子。不,不是一条,是两条。

作者:侯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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